夜色如墨。
楚铭河与吴铭锋的身影化作两到流影,紧紧跟在徐若萱与杜亮身后。
殛云五式之一的“泛步殊云”被他们施展到极致。形影飘忽,步履无声,仿佛化作了夜色的一部分。
慕容飏,殛云派三公子,在目外一战中不知所踪。风物监弟子那句“天魔道冰原石室里发现殛云衣物碎片”的消息如烈火煎熬着楚铭河的心。
天魔道,伤迟笛,七杀。任何与流云相关的线索都弥足珍贵。
楚铭河甚至想上前询问徐若萱情报的来源。顾忌到杜亮是驽钝帮律雷庭的庭主,若当着他的面追问流云可能卷入天魔道的丑闻,不啻于自损殛云派正道之首的颜面。如是被坐实与魔道勾结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前方的两人关系微妙,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氛,让两个一心修道的青年不知如何是好。
“杜庭主...你似乎与岳将军关系不一般哦。”徐若萱想起临行前岳冲给杜亮的厚厚拥抱,好奇问道,“你们驽钝帮男子之间都是如此亲密的吗?”
杜亮想起驽钝帮的兄弟们,豪爽一笑:“特别好。我们驽钝帮,同食同寝,形影不离。”
徐若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怪不得了...岳将军如此不舍...”
“不...不是...”杜亮忽然觉得气氛不太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
“我理解的。我也有个好姐妹。”徐若萱像是想起了什么,打断道,“可是她现在生死未卜...”
杜亮转头看向寒风中的徐若萱,她的眼眶和鼻子冻得通红,忍不住内心摇曳。他想安慰眼前的人,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表达。他沉吟了一会:“其实生死可以卜...只不过占星门式微很久,卦师比较难找...”
徐若萱抹了抹眼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转移话题:“岳将军在你袋子里塞了什么?我可是看见了,休想骗我...”
杜亮忽然脸红了起来,竟有些扭捏,支支吾吾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沉默裹着焦灼,楚铭河与吴铭锋对视一眼,一路无言。
东港废墟就在眼前。断壁残垣带着燃烧后的余温,刺鼻的焦糊味还未散去。
唐让刚刚拿到货船上的冰原寒玉髓,此刻和壁水貐、室火猪围住拿着厚厚货单的许局长,排查着日烽赤阳草的可能存放地点。
刚与他们汇合,就在徐若萱准备开口说明疑点时,一名济世署医师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声音急切而颤抖:“唐署令!可算找到你了,不好了!谢城主不行了,他的毒素提前爆发了!”
“什么?”唐让失态地抓出医师的肩膀,“胡说!我明明用续脉针封住他的心脉,至少还能撑大半个时辰!”
医师急切地说:“毒素忽然爆发,无药能解!他提到徐小姐,说在临终前要把七杀机密和谢小姐托付给徐小姐...郡主那边也有人去请了!”
唐让几乎站立不稳,救人是他毕生信念,此刻药引未至,毒发提前,巨大的无力感让他有些晕眩。
七杀,谢城主知道?暗处的楚铭河和吴铭锋同时心头一震,视线交错。
“快走!”徐若萱脸色剧变,谢梦瑶不在身边,她和爹爹就是谢叔父最亲的人,“壁宿!室宿!”
壁水貐与室火猪同时应声:“小姐放心!此处有我们。”
徐若萱、杜亮、唐让再无暇他顾,转身朝着济世署的方向奔去。
楚铭河与吴铭锋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两人再次施展泛步殊云跟了上去。
此刻在北飞星郡的济世署里,众人沉默地守在回春阁外,氛围凝重的仿佛空气都在滴水。
徐北川一人踉跄着冲进来,目光紧紧盯着躺在回春榻上气若游丝的谢屏山。那蛛网般的黑色毒线已蔓延至谢屏山的脖颈,散发着不祥的死气。
他做了谢屏山二十余年的上级,二十余年无话不谈的好友,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他的生命即将孤独与痛苦地走向尽头。
谢屏山眼睛明亮,回光返照的光芒让他青灰的脸色泛起诡异的红润。他艰难张唇,声音微弱:“依我,三件事。”
“第一件!明伦舍上官维飞星令点名陈天元。梦瑶替我诣阙,牵涉古龙之秘。看在妯娌之亲,保她安居清宴,勿回北境,可否依我?”
徐北川握住他冰冷的手,眼眶泛红。他仿佛想起十五年前他的妻子和谢屏山的妻子在一起刺绣的场景。他悲从中来,重重点头:“我答应你。”
“第二件!方钦临终托孤于我,悬衡陷于‘七患’陷阱。长子方镇桀骜,次子方钰暗弱。替他看顾,可否依我?”
徐北川知道谢屏山提及方钦临死前的遗憾是对儿子愧疚,那谢屏山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女儿愧疚呢?徐北川的声音哽咽:“我依你。”
“第三件!”谢屏山的气息骤然急促,眼神开始涣散,“上古凶器七杀,上古器灵贪狼...上古...不可...”
谢屏山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紧握着徐北川的手无力地垂落。
“屏山!”徐北川伏在榻前虎目落泪,肩膀剧烈地抖动。巨大的悲痛和积压的秘密,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一个人怎么撑得住呀。
徐北川缓缓站起身,将谢屏山的手放入被中,暂时压下心中巨大的悲恸。他知道,此刻还不是公布死讯的时候。目外城残部人心未稳,徐继之又在悬衡院清点卷宗,此事需待明日再议。
就在这时,徐若萱、杜亮和唐让三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当他们看到回春榻上毫无生息的谢屏山,以及徐北川那沉痛眼神时,一切都已明了。
唐让如遭重击,莫名焚毁的药材,救不了人的绝望,彻底击垮了他。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竟像个孩子般无助地哭了起来。
吴铭锋和楚铭河站在门外阴影处,神色凝重,充满悲伤。流云与七杀的线索,随着谢屏山的死,又一次断了。
楚铭河看着悲痛的众人,又看着身边焦灼的吴师弟,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膨胀出来:他不能失去流云的线索。慕容流云不仅是殛云派三公子,更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手足兄弟!
楚铭河的内心,陷入了天人交战。正邪之别,道义伦常,此刻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夜色更深。
停放谢屏山遗体的停尸房冰冷寂静,只有一盏长明灯摇曳着昏黄的光。
楚铭河如同鬼魅般悄然潜入。
他站在谢屏山的遗体前,双手结出诡异的法印,周身灵力流转,竟不再是殛云派纯正的道门清气。一股融合了火焰与大地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竟形成一种诡异的黑烟!
吴铭锋放心不下,跟了上来,却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吴铭锋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失声喝到。吴铭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上头顶,眼前的景象让他无法相信。那熟悉的侧脸在昏暗中显得陌生而扭曲,他宁愿认为是自己看错了,也不敢想他就是自己敬慕的大师兄。
楚铭河缓缓睁眼,瞳孔竟燃烧着和冰傀一模一样的幽幽火焰,他的声音低沉而决绝:“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流云等不了,我们也等不了!”
五岁拜入殛云派,十年间朝夕相处。无数次他自我憎恨的时候,是流云坦荡清澈的眼神将他从阴暗的情绪里拉了回来。若因所谓的正邪之分而放弃最后的希望,他余生都将活在无尽的悔恨与自责里。那种失去至亲的恐惧,远胜于对自身血脉的厌恶。
楚铭河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的眼中闪过幽暗的光芒:“于五行中,天生火土,火是气之上腾,而土的极致上腾就是——幽冥!”
“这是万妖冢的印决!你怎么会这个?你疯了!”吴铭锋声音里充满了背叛的痛苦和愤怒,全身血液几乎瞬间翻涌,“鬼道禁术!亵渎亡者!你可知此举若被发现,别说是我们,我殛云派都将万劫不复!”
吴铭锋试图从那诡异印决中找出破绽,证明这只是某种他不了解的殛云术法,但空气中弥漫的黑色阴死之气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幻想。他骗不了自己。
楚铭河他咬破指尖,以自身精血为引,在冰冷的石台边缘迅速勾勒出一个邪异阴冷的古老阵图。手中开始结出诡异而阴森的印诀,丝丝缕缕带着死亡气息的灰黑色能量开始在他指尖汇聚,缠绕向谢屏山的遗体。
楚铭河异常平静的脸庞此时充满了妖异,“正邪之分,真就如此重要吗?流云若是因门户之见而枉死于北境,我枉为师兄!”
“那也不能...”吴铭锋声音发颤,楚铭河的疯狂让他感觉到无比的陌生。
“铭锋,我不想骗你!我体内流着鬼道的血。我就是十五年前叛逃万妖冢的鬼师储环的儿子,储名何。”
这句话像殛云山上狰狞凶戾的刑云脉,狠狠刺入吴铭锋的心脏。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泯灭。原来多年的信任与情谊,竟构建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吴铭锋不再挣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
楚铭河看着师弟苍白的脸,眼神中黯然。他比任何人都厌恶自身肮脏的血脉,他比所有人都要痛苦自己是鬼师的孩子。此时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配不上身上月白色的殛云道袍,他被所有人遗弃都是罪有应得。
“道不同,不相为谋。”吴铭锋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下心中的绞痛,声音嘶哑决然道:“储名何,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兄弟情谊!此等邪术,天理不容!你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他带着满腔的悲愤与失望,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只留下一个落寞而决绝的背影。不将此事告发,是他对往日情谊最后的践行。
楚铭河聚精会神,口中吟诵着古老拗口的音节,低沉而充满韵律引动了周围无形的阴寒之力。渐渐地,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的黑雾从他周身弥漫开来,如同活物般蜿蜒爬行,最终将谢屏山的遗体完全笼罩。
黑雾翻涌不息,如同一个漆黑的茧。随即如同退潮般迅速向谢屏山的遗体收缩。榻上那具冰冷的躯体,在死寂中抽搐了一下。紧接着那胸膛,竟开始缓慢地起伏!
谢屏山紧闭的眼睑下,眼珠转动了一下,竟在僵硬中,缓缓掀开了一道缝隙!那双眼眸空洞无神,没有丝毫生气。
楚铭河不敢怠慢,立刻问道:“谢城主,晚辈为寻流云,斗胆请魂,还望恕罪!敢问七杀究竟是何物?如何知其踪迹?”
谢屏山灰败的双唇发出毫无感情的声音:“七杀凶器是七把打开天地之秘的钥匙,只有贪狼选中七杀的主人以后,才能追踪七杀。”
楚铭河心头一震:“那贪狼在何处?”
谢屏山身边的黑气不安地抖动着,他破碎的魂魄无法再回答楚铭河的问题。他生前弥留的执念,让他的眼珠诡异地转向左辅目外城的方向:“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是忙于百工坊...陪伴梦瑶...太少太少了...”
谢屏山身边的黑气开始隐隐消散,变得稀薄。
眼前这位生前威严的城主此刻流露出的最深沉的父爱与悔恨,是羡慕,是委屈,不知道怎么的,楚铭河心中涌起一股为了私念亵渎亡者的负罪感,他低声问道:“城主,您恨我吗?用禁术扰你安宁...”
谢屏山头偏向一侧,瞳孔逐渐暗淡,残存的意识似乎在捕捉天地间最后的道韵。黑气正从他七窍中加速逸散:“尊天事鬼...储...名何...”
尊天事鬼!竟将儒家正名,墨家明鬼,道家全身三者概念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
楚铭河的脑海里出现无数幻觉,这是使用鬼道禁术的代价:他想起了他爹,那个世人皆知臭名远扬的万妖冢鬼师。
他仿佛回到了刚睁开眼看这个世界的第一眼。那个男人开心地看向自己:“取何名?就取名何吧。怎么样,储名何。”
名为何?实为何?有人全身而甘罪名。
善为何?恶为何?世间器用而无善恶。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复归无极。最明亮的光明,诞生于最黑暗的地底。
楚铭河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双手印决间,开始汇聚丝丝缕缕带着生命气息的乳白色能量,逐渐在掌心与灰黑色能量融合,旋转成太极的图案。
谢屏山的残魂失去了所有执念的支撑,如同轻烟般袅袅散去,再无痕迹。那具遗体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灵性,变回纯粹的尸身。楚铭河重重地向前磕了一个头。
然而,他并不知道,阴暗的角落里,一双眼睛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