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的悬衡院里，悬浮空中的青铜算筹将室内光线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光斑。方镇那番悲愤与野心的冰冷宣言余音未散，就被一阵突兀慌乱的脚步声打破。
一名年轻弟子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甚至顾不上厅内诡异的气氛，扑倒在方镇面前，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变调：“大师兄！不…不好了！小少爷…小师弟他带着机巨飞廉和院里三十多名精锐弟子，出北城门去了！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什么？！”方镇脸上的倨傲和怨毒瞬间凝固，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方钰？这个废...他怎么会…他去北面做什么！北面全是妖兽，他疯了不成？”
他平日里对这个性格怯懦的弟弟多有苛责轻视，但此刻听闻对方竟带队出城，似乎脸上露出的关切和责任，瞬间压过了他的一切权欲算计。
女土蝠目光锐利，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冷静，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议论。
“北城门？战时全城戒严，各门紧闭，没有机关门将令，无人能擅自出入。方钰公子能出去，除非...”她微微停顿，视线落在方镇慌乱苍白的脸上，“他必然是尾随了刚刚奉命出城的斗木獬与牛金牛两位将军。他们所率领的玄武军精锐队伍，正是往北面原左辅目外城方向，执行搜救任务的。”
“玄武军…”方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看向女土蝠，语气急促，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女宿将军！玄武军执行任务必配千里传音器！请立刻联系斗宿将军和牛宿将军，让他们拦住方钰，把他带回来！”
女土蝠闻言，眉头蹙起：“方镇墨师，千里传音器乃域鉴府悬衡院与梵音寺法莲台合作炼制的一次性高阶机关道具，制作繁复，材料珍稀，非重大紧急事件不可轻动。此次斗、牛二位将军携带一枚，是为随时汇报搜救关键人物进展。仅为寻回擅自离城的令弟而动用它，于规不合，于理不合，于权限亦不合。”
“规矩？权限？”方镇心急如焚，哪里还听得进这些，他几乎是失态地吼了出来，“那是方院正的次子！再加上悬衡院三十多名精锐弟子，他们的命难道不值一枚传音器吗？更何况机巨是守城利器！军情十万火急，若是他们有失，或是干扰了玄武军的任务，岂不是雪上加霜！”
女土蝠眼神锐利如刀，似乎要剖开他焦急外表下的真实意图。她没有立刻拒绝，而是缓缓道：“动用传音器，需要充足理由。可是方墨师，你刚才似乎并不愿意配合我们调查。”
方镇猛地一窒，彻底明白了女土蝠的条件。他脸色变幻，内心剧烈挣扎：一边是悬衡院的权威和可能涉及父亲隐秘的卷宗，另一边是亲弟弟和数十名院中弟子的性命。他偷瞄向心腹弟子，对方眼皮低垂，微不可察地颔首，似乎在暗示什么。
方镇抬头，目光死死盯住女土蝠。
“好！请女宿将军即刻传音，让他们务必找到并保护方钰，将他和机巨飞廉安全地带回来！作为交换…”他咬了咬牙，手指向卷宗库深处，“我亲自带你们去调阅所有关于目外遗民茅献村和陈天元的卷宗，如何？！”
女土蝠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可以。”女土蝠干脆利落地应下。她从腰侧乾坤袋中掏出一个画着梵文与九宫格的机关道具，千里传音器。
“卷宗！”她一边准备启动传音器，一边看向方镇，语气不容置疑。
方镇脸色铁青，对身边的心腹弟子吩咐：“还愣着干什么，把所有相关目外遗民茅献村陈天元标签的卷宗的借阅令，全部取来！快！”
那弟子愣了一下，似乎显然没想到大师兄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他被方镇几乎喷火的眼神一瞪，立刻领命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女土蝠指尖已灌注灵力，按特定顺序点亮传音器上的符文节点。千里传音器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表面流转起温润的白光。
片刻后，传音器内传来了牛金牛的大嗓门，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隐约的机械运转声：“这里是牛宿。女宿，何事动用传音器？我们尚未抵达目标区域。”
方镇迫不及待地一把夺过传音器，急促地喊道：“斗宿将军！我是悬衡院方镇！我弟弟方钰是不是跟着你们的队伍出城了？他还带着我们悬衡院的机巨飞廉和几十名弟子！”
对面的牛金牛似乎愣了一下，风声似乎更大了些：“悬衡院？小少爷在我们这里。”
“问题大了！”方镇气得声音发颤，“他那是擅作主张，简直是胡闹！机巨是守城利器。斗宿将军，请你立刻派人把他和机巨飞廉都扣下，马上送回飞星郡！”
这时旁边的徐继之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急忙插话：“方镇贤侄，且慢！在下还有一事须立刻告知二位将军！”
他转向传音器，提高音量，“牛宿将军！刚接到急报，存放其中的是，原定支援此次北上行动及后续城防的全部后备机关补给与能源核心，已焚毁殆尽！原计划生变，后勤支援将断！北地凶险，若事不可为，务以安危为重，或可先行…”
徐继之的话透过传音器清晰地传了过去。
在对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后，牛金牛那粗犷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和疑虑：“什么？东港物资仓库是悬衡院的？补给...没了?”
女土蝠上前一步：“接下来极有可能全城戒严，你们记得将方小墨师安全带回来。”
她的话还未说完，传音器发出的白光突然剧烈闪烁起来，发出的嗡鸣声变得尖锐而不稳定，连接似乎正受到极强的干扰。
牛金牛那边断断续续的声音夹杂在刺耳的杂音中传来，最终，啪的一声轻响，传音器上的光芒彻底熄灭，恢复成冰冷的青铜色。
传音断了。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方镇握着失效的传音器，脸色难看至极，眼中充满了未散的焦虑和对未知的恐惧。徐继之眉头紧锁，北方牛宿将军的传音中断，似乎发生了什么。
女土蝠缓缓从方镇手中取回失效的传音器，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最后落在那名正持着借阅令跑回来的弟子身上。
“方墨师。”女土蝠的声音平静无波，提醒着刚才的交易，“借阅令已到。”
方镇回神，看着那枚借阅令，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叹息，颓然道：“都在那里了。你们自便吧。方某心神已乱，需要独处冷静。招待不周之处，请见谅了...”
说完他不等回应，便在心腹弟子的陪同下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没入门外廊道的阴影之中。
徐继之和女土蝠在一名墨师引导下，快步走向悬衡院深处守卫森严的卷宗库。
卷宗库高大的玄武岩书架直抵穹顶，其上玉简皮卷、金属薄片浩如烟海，弥漫着灵能符文与旧纸墨特有的冷寂气息。复杂的青铜轨道与藤制吊篮装置静默悬挂。
借助调阅权限，他们很快调阅了相关的档案。
徐继之快速翻阅着《缭纳·域鉴府地理志》，低声念出关键信息。
“清宴都城金玉城墙相连，其民称为清宴之人...取四飞星郡为四象之核，八目外城为八卦犄角，岩石城墙相连，其民称为中腹之人...边境巨木城墙相连，巨木城墙内称为目外之人...其外，乃妖人缓冲之地，其民称为目外遗民…遗民者，竟是…”他手指一顿，停在一处被浓墨涂抹的段落，“这里被抹去了几十字，关键信息被刻意隐藏了。
女土蝠拿起一卷《缭纳·遗民村落登记册·北境卷》，上面记录着已被注销的北境十九个村落。木献村，骨献村，茅献村...
这起名真讲究，卖啥都写在村名上。女土蝠心想。接着她又拿起另一卷《遗民村落·人口名册·茅献村》，名单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姓名与编号。然而，从头到尾，仔细翻阅了所有记录，甚至包括行商往来、物资交易清单……有陈大、陈二直至陈九，唯独没有陈天元！
这个名字，不存在于北境卷宗库里的任何档案之中。
“这不可能…”徐继之喃喃道，额头渗出冷汗，“茅献村唯一的活口，由谢城主、慕容长老亲自过问，方钦副院正亲自带走的人…怎会…毫无痕迹？”
女土蝠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被注销的名册，语气冰寒：“不是没有记录，是被人彻底抹去了。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目外遗民的真相，更想掩盖陈天元的存在。”
她转向那名负责调阅卷宗的高级墨师：“将所有涉及目外遗民区域的人员流动、异常事件报告，尤其是自北海冰傀屠村事件后，需方钦副院正权限方能查阅的密级卷宗，全部调出给我。”
徐继之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陈天元这个唯一的遗民活口，仿佛一个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了涟漪。这一圈一圈的涟漪，一直悄悄地波动着，到现在还没有停息。
悬衡院卷宗库的冰冷空气，似乎变得更加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