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玄幻小说 > 缭纳 > 第三十章 囚局终定
换源:


       悬衡院卷宗库。

卷宗架间静谧得只剩下青铜算筹转动声。

巨大的书架投下长长的阴影,将空间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棋盘。徐继之的身影被这光影切割,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映着档案架上玉简的冷光。他手中的卷宗封面,《北海事件记录报告》几个字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徐执事真是勤勉,这么晚了还在为飞星郡的公务劳心。”徐若萱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徐若萱从阴影中缓步走出,青色锦袍无声地拂过地面。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徐继之的身体明显一僵,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卷宗合拢几分,动作自然却带着防御性。他抬起头,脸上挤出略显僵硬的笑容:“原来是若萱小姐。郡主忧心北境战事,继之身为代执事,自当尽绵薄之力,梳理线索,为郡主分忧。”

“哦?那不知徐执事可有什么发现吗?”徐若萱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侧,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那份摊开的卷宗,“父亲正为此事烦恼,命我来查阅些卷宗资料,或许有所启发。不知徐执事看的这份,是否方便让若萱参详一二?”

徐继之的心沉了下去。这份卷宗是他利用目外城机关门代执事职权,从山目外城的密级档案中调出的孤本,上面有谢屏山和方钦的联合印章。

在目外城陷落前,这是最高级别的机密。他侧过身,巧妙地挡住了大半内容,语气为难:“若萱小姐,此乃战事绝密档案,按规矩,须有郡主手令方可查阅。我也是刚刚调出,正准备呈报郡主...”

“刚刚调出?”徐若萱向前一步,“一个时辰前徐执事就来调阅卷宗,怎么绝密的档案就刚刚调出了?”

“说来话长...悬衡院方公子误会...”徐继之脸色微变,正欲辩解。

徐若萱顺势俯身,一掠将那崭新的卷宗夺了过来,她的视线落在卷宗记录的内容上:“...雨后村落,尸泥血海...通天冰柱,绝对零度...冰棺,遗民...陈天元...囚牛蹄印...冰傀血,实验...”

“囚牛。”徐若萱低念,把禁忌的名字放进了风中。这名字如此陌生,依稀记得域鉴府史籍说它在远古战乱中灭绝...若卷宗为真,那北海妖兽屠村事件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徐继之肩上的肌肉紧绷着,像随时会被扯裂。他看向徐若萱,眼神里既有逃避也有恳求:“若萱,你看了报告,便知道这是机密。你可知这本卷宗的级别?若此事牵扯到远古龙族,泄露只会引更多人染指或恐慌,后果远胜现在的混乱。其次,以冰傀血为实验事关我悬衡院声誉...”

徐若萱看了眼手中崭新的卷宗,冷冷说道:“徐执事既知是绝密,按规程需有郡主手谕或至少一名明伦舍钦点官员共同在场。您独自在此翻阅,似乎不合规矩吧。”

徐继之面对质问,脸上露出慌乱,接着变作无奈又坦然的笑意:“徐小姐所言极是,是继之疏忽了。实在是心中焦虑,奉郡主口谕急于查证,想着先理清脉络。明日一早再正式呈报郡主。”

徐若萱正欲说些什么,只见女土蝠的身影出现在卷宗架旁的玄武岩过道里。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捕捉到了徐继之略显异常的状态和那份在徐若萱手中的卷宗。

她大步走来,黑黄机关铠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卷宗库内并无陈天元的记录。”

徐若萱点头道:“目外遗民没有名字,陈天元这名字没有记录于卷宗里。女宿将军,徐执事倒是找到一份相关的卷宗。”

女土蝠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徐执事,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份卷宗?你为何独自查看?”

女土蝠不禁想起方镇的指控:目外城机关门和悬衡院实权位置空悬,而他确实是最大的受益者...难道...

徐继之的呼吸微促,沉默后强作镇定:“这卷宗的秘密不能示众。我怕若是散布有人借此挑起妖族与人族的明争暗斗。我是为大局...”

“为大局?”杜亮气喘吁吁的声音在静谧空间中响起,他手中捏着一卷已经盖了无数印章的公文,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血色与决绝,“你擅用代执机关门职权,私自抽调守卫,把东港仓库放空,难道是为大局?”

“徐小姐,女宿将军。”他把那纸递上来,指节发白,“这是许局长翻出的所有仓库人员调动的记录。看这儿,徐继之代执事以需抽调人手加强明鸢降落平台及伤员转运区域守备为由,签署手令,临时调走了东港仓库区三支巡逻小队,共计六人,持续时间近一个时辰。”

徐继之的脸上浮现出被质疑的愕然与委屈。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无比严肃:“杜兄弟,你此言何意?当时目外城撤离同袍抵达空港平台,加上临时驿馆区域人手紧缺,混乱不堪。我以代执事权限调动部分非核心区域的守卫前往维持秩序,有何不妥?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撤离而来的弟兄们无人接应无处休息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沉痛,目光郑重地扫过徐若萱和女土蝠:“若因我此次调派,间接导致了东港守卫力量薄弱而让奸人有机可乘,那我徐继之难辞其咎,自会向郡主请罪!但若因此便怀疑我徐继之纵火焚仓,未免...未免太令人寒心!”

徐若萱与杜亮交换了一个眼神。

徐继之的辩解天衣无缝,但所有的线索都偏偏那么碰巧地指向他。他们心中的怀疑不减反增,如果此刻轻信,对方瞒天过海,我方放虎归山!

必须立刻控制徐继之!徐若萱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她看向徐继之,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徐执事,您的解释确实合情合理。但如今局势诡谲,东港守备因你抽调而薄弱,机密卷宗在你手中被发现,桩桩件件都透着诡异。为了您的清白,也为了杜绝任何潜在风险,恐怕要暂时委屈您一下了。”

徐继之面色一变:“徐小姐,这是何意?”

女土蝠上前一步,声音冰冷:“意思就是,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请徐执事移步,暂居静室。这是为飞星郡大局着想,也是为您着想。”

“但若无郡主明令,擅自扣押代执事...”杜亮谨慎提道。

徐继之听闻,愈发不满:“我为徐家兢兢业业三十年,仅凭我今日抽调人手,私阅卷宗,你们便怀疑我?”

“目外城之战中:北飞星郡悬衡院副院正方钦殉城,山目外城悬衡院负责人方伯墨师失踪,左辅城主兼机关使谢屏山中毒昏迷。而你毫发无损。接着在你抽调人手的东港仓库起火,焚毁谢城主救命药材以至于他都没有挺过今晚,这不能怀疑吗?”徐若萱目光凌厉,言之凿凿,“在你代执悬衡院后不到半日,巨子堂下九渊地牢里就出现和目外城谢城主所遭遇类似的刺杀行动,这不能怀疑吗?刺客行凶时溶解九渊地牢石门所用的,就是你手中崭新卷宗里提及的冰傀血,这不能怀疑吗?”

徐继之看着眼前三人,脸上闪过震惊和失望,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也罢,既然你们信不过我徐继之,我便暂且避嫌。希望早日查明真相,还我一个清白,也莫要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他主动向外走去,配合无比。

然而,在他转身的刹那,眼底深处快速掠过的光,却未能逃过徐若萱的眼睛。

这么配合,恰恰是他最高明的伪装和最后的陷阱。

“女宿将军,将他带走!”徐若萱有信心,马上就水落石出了,“带去悬衡院的匠师廊。”

匠师廊是悬衡院人才培养和选拔的地方,此刻幽静封闭的空间成为了徐继之囚室的最佳选择:九渊地牢并不安全,其次可能授人程序不当的口实;机关门也不安全,徐继之可能藏有后手或传递消息。而悬衡院由于方钦的意外离开,内部权力架构不稳,凭借女宿将军反而能在这里实现更精密的控制。

悬衡院匠师廊沉重的黑山木门在身后合拢,落下机关锁的轻响。

徐若萱站在廊外,指尖还残留着方才争夺卷宗时的微凉触感,以及做出决断后的如释重负。

她深吸一口带着陈年木香的清冷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

这短暂的寂静并未持续多久。父亲的侍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道尽头,步伐急促却克制,来到徐若萱面前,躬身低语:“小姐,郡主急召,请您即刻前往郡主府。”

徐若萱心下一凛。父亲此时召见,如此急迫绝非凡事。她与女宿、杜亮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回应道:“我即刻便去。”

郡主府的书房烛火通明。徐北川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

他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父亲。”徐若萱轻声步入书房,小心地关上门。

徐北川缓缓转过身。他面容依旧威严,但眼底布满了血丝,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沉郁。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女儿,那眉眼像极了当年的她。

书房内的机械漏刻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徐若萱的心上。

“你可知你做了什么?”徐北川的声音低沉威严,却藏不住对女儿的温柔。

徐若萱垂下眼帘:“女儿未经完整程序,暂时扣押了徐继之执事。”

“暂时扣押?”徐北川一拍身旁的书案,黑山木桌发出沉闷的巨响,“动用玄武将领。在没有我的手令,没有明伦舍核准的情况下,私自羁押一位郡级机关门的执事?徐若萱,谁给你的胆子?机关门的规矩,域鉴府的律法,在你眼里难道形同虚设吗?”

他的怒火如同实质般燃烧:“你可知就在你们请徐继之去匠师廊的路上,一举一动,就都已经被风物监的袁瑾,还有悬衡院方镇的暗线,看得清清楚楚了?”

见徐若萱不说话,徐北川再一步逼近,声音冰冷刺骨:“或许就在天明之后,一份详尽的情报就会通过风物监的万流络出现在清宴城明伦舍上官的案头!上面会写着我北飞星郡郡主徐北川之女,擅用玄武七宿,无视规程,擅权拘押同僚!而更致命的是...”

他猛地停顿,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还有杜亮,驽钝帮六道律雷庭庭主,竟然全程参与其中,甚至手持证据和你一起进行指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此事不再仅是域鉴府内的程序失当,而是牵扯外邦干预我域鉴内务!毅他帮之律,攻我府之法!授人以柄。东郡的萧家,南郡的郑家,西郡的卢家,他们正愁找不到攻击北境战事下徐家的借口。”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徐若萱的心头。她没有想到局势竟会严峻至此,更没想到风物监和方镇的眼线行动如此迅捷。

“父亲,徐继之确有重大嫌疑...绝密卷宗...”她试图解释东港调兵,仓库失火,地牢刺杀,冰傀血和私阅绝密的关联。

“嫌疑?”徐北川打断她,语气依旧严厉,却多了一丝疲惫,“若萱,有嫌疑,就可以不顾一切程序正义吗?徐继之是远亲没错,但他也是我们徐家的人。没有铁证就动他,你知道会让多少徐姓外家弟子心寒?如今两座目外城接连沦陷,王若水谢屏山殉城就义。北郡人心惶惶,外有妖族窥伺,内部再生乱局,你让我这个镇北座如何稳定大局?如何应对北境的压力?”

他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那丝微弱的曙光,背影显得有些苍老:“更何况风物监一直想将手更深地插入我机关门,袁瑾巴不得把事情闹大。方镇更是觊觎悬衡院大权已久...”

徐若萱默然。她知道父亲所处的位子,必须权衡更多的利害关系,考虑整个飞星郡的稳定。她有些后悔自己的行为,在父亲的全局视角下,成了冒进和鲁莽。

“女儿...知错了。”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当时情势紧迫,我只恐放虎归山,错失良机...”

徐北川长长叹了口气,怒火渐熄,留下的是一片更令人窒息的沉重与无奈。

“事已至此。”他声音沙哑,“你立刻去巨子堂将徐继之相关的所有细节,尤其是那份卷宗的内容,巨细无遗地做成报告,天亮之前交给我。在明伦舍上官的质询到来之前,我必须掌握所有相关的信息。至于杜亮...”他顿了顿,语气复杂,“我之后再处理...”

“是,父亲。”徐若萱躬身行礼。

“去吧。”徐北川挥了挥手,背影依旧疲惫。他侧过身去温柔望向书桌后悬挂着的精美画卷。上面的女子和徐若萱的相貌极为相似。

徐若萱退出书房,轻轻合上门。

冷风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郡主府飞檐翘角的轮廓显得格外冷硬。她拢了拢青色锦衣,一步步走下台阶。一夜的奔波与抉择,换来的并非水落石出的畅快,而是父亲沉重如山的怒火。

寒风卷过,带着子夜最彻骨的凉意,吹动她的衣袂,仿佛也吹散了心中刚刚凝聚起来的些许信心。

唯有天际线处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预示着黎明将至。

黎明将至,但北飞星郡的这个夜晚,注定寒冷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