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终于用缓慢却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林遇安从剧痛的深渊边缘一寸寸拖拽回来。
后背那片狰狞的伤疤,在韩叔神奇的药膏和杨淑华日复一日的精心呵护下,逐渐收敛了它嚣张的气焰,从暗红紧绷的痂,慢慢褪成深褐,最终沉淀为一道横亘在白皙肌肤上的、凸起而扭曲的深粉色印记,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永久地烙印在了那里。
它不再时刻叫嚣着存在感,只在动作幅度过大或阴雨天气时,才会用隐秘的酸胀和紧绷感提醒林遇安它所代表的那场风暴。
她能坐起来了,能自己小口喝粥了,甚至能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扶着墙壁,在屋子里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动。
每一次挪动,后背的肌肉都会发出无声的抗议,但那是一种可以忍受的、象征着恢复的钝痛。
身体在好转。
但心头那沉甸甸的、关于冯招娣的巨石,却从未减轻分毫。
冯招娣的探望依旧短暂得令人窒息。
五分钟,十分钟,像被精确掐断的秒表。
她带来的“礼物”从蔫巴的野花,渐渐变成了几颗从灶膛灰里扒拉出来的、烤得黑乎乎的红薯,或者一小把刚冒头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野菜。
林遇安依旧珍重地收下,将它们放在窗台的小陶碗里,仿佛那是稀世的供奉。
每一次,林遇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在冯招娣身上急切地搜寻。
新的淤青,更深的疲惫,眼中那层小心翼翼的尘埃越来越厚。
每一次“她还好吗?”的问询,得到的都是更深的沉默和躲闪。冯招娣的麻木,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林遇安炽热的关切和愤怒都反弹了回来,只留下更深更冷的无力感。
纪晏如依旧在观察。他不再靠墙或抛石子,更多的时候是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面前摊着一本《青年近卫军》或《红岩》,书页却很少翻动。他的目光,隔着院子,无声地落在林遇安身上。看着她收下那些微不足道的“供奉”,看着她因为冯招娣的沉默而骤然黯淡的眼神,看着她每一次目送冯招娣离去后,那长久凝固在脸上的、混合着心疼与挫败的沉重。
他脸上的烦躁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的思索。他不再轻易地在心底评判“空口白话”,那句冰冷的话仿佛也被这沉重的现实压得没了声息。他更像一个被卷入漩涡的旁观者,看着林遇安在无力的泥沼中挣扎,自己脚下坚实的“务实”大地,似乎也在这漩涡边缘微微松动、塌陷。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透过窗棂,在屋内投下温暖的光斑。杨淑华去街道开会了,纪老太太在隔壁屋午睡,小院里难得的安静。林遇安靠着枕头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台上陶碗里那几颗烤红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能稍微用力的双手。
一个念头,带着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撞进她的脑海。
【出去。】
【去看看招娣。】
【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看看她是不是又被支使着在做什么重活?看看那个老妖婆有没有又在打骂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被禁锢在病床上的憋闷,对冯招娣处境的忧心如焚,以及一种想要重新掌控自己、哪怕只是一点点自由的渴望,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到床边,双脚试探着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脚底传来的踏实感让她心定了定。她扶着床沿,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后背的伤疤被拉伸,传来一阵清晰的、但尚可忍受的酸胀感。她稳住身形,扶着墙壁,像初学走路的孩童,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朝着门口挪去。
每一步都牵扯着后背的肌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汗水很快濡湿了她的额发,但她咬着牙,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通向院外、也通向冯招娣世界的门。
当她终于,靠自己微薄的力量,挪到门口,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门框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疲惫和巨大成就感的情绪涌了上来。她微微喘息着,扶着门框站稳,抬眼望向洒满阳光的小院。
然后,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另一道视线。
纪晏如就坐在院子中央的小凳上,手里那本《红岩》摊开在膝头,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出来,或者说,他一直就在那里,等着这一幕。
他微微抬着头,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他的目光沉静,幽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牢牢地锁定了扶着门框、脸色微白、额头沁汗的林遇安。
没有惊讶,没有询问,也没有惯常的嘲讽或审视。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甸甸的分量,直直落在林遇安身上,也落在她背后那道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狰狞疤痕上。
林遇安被他看得心头一悸。扶着门框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后背的伤疤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目光的注视,隐隐传来一阵灼热感。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也许是解释自己只是想透透气?也许是询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小院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两人之间无声对视的、几乎凝滞的空气。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纪晏如才极其缓慢地、合上了膝上的书。那轻微的“啪嗒”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坐姿,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林遇安身上。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那里面,似乎有对她终于能站起来的某种……确认?
有对她不顾伤势也要出来的、早已预料到的了然?
有对她背后那道无法忽视的、代表着她“愚蠢”和“不顾自身”证据的疤痕的……无声审视?
甚至,可能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她的固执和恢复力所触动的……微澜?
林遇安被他看得有些无所适从,那目光比任何言语的质问都更让她感到压力。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躲回安全的屋内。
然而,就在她脚步微动,想要退缩的刹那,纪晏如却毫无预兆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在午后的寂静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林遇安从未听过的、近乎平静的沙哑,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没有回答她任何无声的疑问,而是抛出了一个更加直接、更加核心的问题,一个像钉子一样楔入她心脏的问题:
“林遇安,”他念她的名字,目光锐利如刀锋,直指她试图隐藏的灵魂深处,“你背上的疤,是为那个冯招娣留的。”
这不是疑问,而是冰冷的陈述。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眼神里的探究凝聚到顶点,带着一种要剥开所有迷雾的锐利,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现在,你能告诉我——”
“你,到底是谁了吗?”
阳光依旧温暖,小院依旧安静。
可纪晏如这句话,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轰然炸响在两人之间。
它撕开了所有表面的平静,将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关于“谜团”和“身份”的沉重铁幕,彻底掀开一角,露出了其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林遇安扶着门框,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
后背那道刚刚还在隐隐发热的疤痕,此刻仿佛被这句话点燃,灼烧般地疼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