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无遮大会
无遮大会，原是佛陀为平等超度众生而设，不分僧俗贵贱、善恶贤愚，皆可参与。此次在大阪举办的无遮大会，更是特意敞开广场四周的栅栏，任百姓自由出入观礼。天还未亮，广场上就已挤满了人，有扛着锄头的农夫，有挎着竹篮的妇人，还有背着书箧的学子，连城外的猎户都牵着猎犬赶来，一时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广场上空悬着十二面幡旗，佛旗与神道教的八咫镜旗交错翻飞，在风中猎猎作响。鉴真法师端坐在中央的莲座上，身上那件袈裟是用吴地特产的云锦织成，虽历经海风侵袭，依旧保持着沉稳的赭石色，边缘处用金线绣着的卍字纹已有些磨损，却更显古朴庄重。领口处缝着一圈细麻衬里，那是他失明后弟子们特意添加的，防止袈裟摩擦脖颈。头上戴着一顶毗卢帽，帽檐缀着七颗明珠，虽无光可映，却在转动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是在默默计数着台下的人声。?
他的面容饱经风霜，额间刻着三道深深的皱纹，眼睑微微隆起，遮住了失明的双眼，却挡不住眼角眉梢的慈悲。鼻尖高挺，透着几分坚毅，下唇因常年诵经而有些微薄，嘴角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虽看不见台下的万头攒动，却能从衣料摩擦声、粗重的喘息声中，感知到前排贵族子弟紧攥玉佩的紧张，后排贩夫走卒攥着衣角的期待，连墙角石狮子旁孩童的窃窃私语，都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辰时三刻的铜钟刚响过最后一声，一名黑袍大巫突然从神道教队列中冲出。他头戴鹿角冠，脸上涂着红白巫纹，双手举着八尺琼勾玉，勾玉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鸽子。“鉴真！”他声如惊雷炸响，“天照大神以神光创世，八岐大蛇司掌洪水，我扶桑诸神各有职司，何须你这外来佛陀指手画脚？”说罢将勾玉往地上一顿，石板竟裂开细纹，显是内劲不弱。?
“说得好！神社供奉的神灵护佑咱们多少年了，轮得到外人指摘？”台下一名络腮胡武士拍着腰间太刀喊道，立刻有十几个神道教信徒跟着叫好。?
“话不能这么说，”人群里一个穿唐式襕衫的商人皱眉道，“佛法在大唐救了多少人，怎就不能来扶桑？”他身边的几个遣唐使后裔纷纷点头，双方顿时吵嚷起来。?
鉴真法师缓缓抬手，掌心向上似托着无形之物，袈裟的袖管滑落，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那双手虽有伤残，动作却稳如磐石：“大巫可知，我佛曾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与天照大神普照万物之心，本是同源。就像你手中的勾玉能映天光，我佛的法眼亦能观照众生——若非要论高低，岂不是如孩童争日影长短？”?
他话音未落，恰好一缕阳光穿过云层，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竟同时照在大巫的勾玉与鉴真的袈裟上，勾玉流光溢彩，袈裟金纹生辉。?
“快看！连太阳都觉得法师说得对！”一个梳双鬟的少女拍手叫道，周围百姓轰然大笑，连几个神道教的小巫都忍不住交头接耳：“好像……真是这样？”那大巫脸上红白巫纹涨得发紫，狠狠跺了跺脚，却被身后的长老用眼色按住，只能悻悻退到一旁。?
紧接着，一名白须神道教博士快步登上台，手中《神代记》翻动间带起一阵阴风：“法师既说同源，为何佛经中从未提及我扶桑诸神？可见是刻意排斥！”他指着台下的樱花树，“就像这樱花，只认本土水土，外来的佛法岂能扎根？”?
“博士这话在理！”卖糖人的老汉蹲在地上嚷嚷，“我爷爷说，当年佛法刚来时，神社的巫女集体祷告了七天七夜呢！”?
“你懂什么？”旁边一个老和尚敲着木鱼反驳，“玄奘大师西天取经，难道因为佛经没提中原诸神，就不算真经了？”双方争执不休，连藤原八束身边的官员都在低声议论。?
鉴真法师侧耳听着樱花花瓣飘落的簌簌声，忽然笑道：“博士有所不知，这樱花并非扶桑本土独有。秦汉时期，我国宫苑内便已栽培樱花。现在的大唐，从宫苑廊庑至民舍田间，处处可见樱花盛放。诸位遣唐使将樱花与建筑、服饰、茶道等一并带回扶桑。它本就是跨地域文化交流的象征，又何来只认本土水土一说？”?
“就如这樱花，虽起源于唐土，却能在扶桑的土地上扎根绽放，开出独具特色的花朵。佛法亦如此，传入扶桑后，自会与本土文化相互借鉴、彼此交融。就像把山樱嫁接到八重樱上，能培育出更美的品种。这花瓣既有大唐樱花的大气，又融入了扶桑培育后的精巧，正是文化相融之美。”?
台下的花农们纷纷点头，一个种了三十年樱花的老汉捋须道：“没错！去年我把山樱嫁接到八重樱上，开出来的花真是又大又香！”遣唐使们更是击掌叫好，那博士捧着书卷的手微微颤抖，白须都气得翘了起来，却在看到周围人赞同的目光时，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退到了大巫身旁。?
神道教宫司见状，亲自上阵：“法师巧舌如簧！去年大阪饥荒，我神社祈祷三日便降甘霖，佛法能做到么？若做不到，便请回大唐去！”?
台下瞬间安静，连风吹幡旗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一个经历过饥荒的老妇突然啜泣起来：“那天降甘霖是真的……可我儿子还是饿死了……”她身边的饥民们纷纷点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鉴真法师循着老妇的哭声望去，毗卢帽上的明珠轻轻晃动，他虽看不见她的模样，却能感受到那份深切的悲痛，语气愈发温和：“宫司请看，我弟子们煮的米粥虽不能如甘霖般普降，却能让眼前的饥民果腹。佛法不求虚无缥缈的显灵，只愿脚踏实地救人——就像你们祈祷降雨，我们便教百姓挖渠引水，二者相济，方能长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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