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那声“救命”卡在喉咙里,被眼前这碗清润如玉、香气袅袅的素面噎了一下,一时竟忘了下文。
万记掌柜更是盯着那面,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戚萝放下碗,目光扫过老许肩上那半袋明显是筛漏剩下的碎炭末,以及万掌柜空荡荡的双手和惊惶的神色,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她不急不缓,又拿起一只空碗,将锅里剩下的面盛了,推到二人面前的桌上:“二位掌柜奔波辛苦,若不嫌弃,先吃口面定定神。”
热面的香气钻入鼻腔,两人却哪有心思吃。
老许“噗通”一声几乎要跪下,带着哭腔:“戚姑娘!吃、吃不下啊!冯掌柜…冯敬堂他…他让人砸了我的炭窑!还说、说要是再敢往您这儿送一块好炭,就放火烧了我全家铺面!”
万记掌柜也跟着颤声道:“粮行也去了人…凶神恶煞的,抢走了库里仅剩的三袋新米,还、还把我那两缸刚腌上的酱菜全踹翻了!说明日若再见我粮行有车往这处来,就…就打断我的腿!”
阿桃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躲到戚萝身后。
宋修面色沉静,放下筷子,声音不高却带着冷意:“光天化日,竟敢如此横行。可看清是何人所为?有无凭证?”
“都是生面孔!膀大腰圆,胳膊上刺着青蛇…根本不讲道理!”老许哆嗦着,“宋大人,戚姑娘,不是我们不想守信,实在是…实在是不敢拿身家性命赌啊!”
戚萝沉默片刻,眼神沉静如水。
她走到案板前,拿起菜刀,“笃”一声利落地剁下一块风干腊肉,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炭和米的事,二位不必再操心了。”
她转身,从柜台里取出一贯钱绑成两份,不由分说塞进老许和万记掌柜手中。
“这些钱,抵得上你们今日的损失,也谢过二位先前几回的照应。往后味真馆的炭米采买,与二位再无干系。冯掌柜那边,你们也可有个交代。”
两人捏着沉甸甸的钱串,愣在原地,脸上青白交错,既羞且愧。
宋修蹙眉:“戚姑娘,此举是否…”
“强扭的瓜不甜。”戚萝打断他,语气坚决,“更何况,我也不愿再连累无辜之人身家受损。”
她抬眸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只是劳烦二位明白这个道理,味真馆绝不会因这等手段而无立足之地,汴京城里,也绝非某些人能一手遮天。做生意,靠的是人心与口碑,不是威胁与恫吓。
今日你能堵我的炭路,明日我自能寻来更好的炭;你能断我的米源,我也能开新的粮路。
财是人走出来的,情是一口口饭喂出来的。日子久了,谁真谁假,谁好谁坏,咱们心里自有一杆秤。”
老许与万记掌柜面面相觑,最终羞愧地拱了拱手,攥着钱踉跄离去,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巷口。
铺内重归寂静。
阿桃看着那半袋撒漏的碎炭,眼圈发红:“姑娘…炭和米都没了…后日郡主府的丫鬟还要来学手艺,这可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戚萝神色不变,开始收拾碗筷,“他没直接动铺子,只断我货源,一是试探郡主府反应,二也是怕落下太大把柄。既然如此,我们便陪他玩玩。”
宋修沉吟道:“城南刘记炭铺的刘掌柜,性子耿直,素来看不惯冯敬堂所为。我明日便让阿呆先去询价交涉。至于米粮…”他微微蹙眉,“万记是汴京最大的粮行,他若刻意刁难,其他小粮铺未必敢顶风供货。”
“汴京没有,就去城外找。”戚萝洗净锅,略一沉思,“阿桃,明日天不亮我们就动身去漕运码头。南来北往的粮船每日都在那里停靠,总能找到合用的米。冯敬堂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她看向宋修,语气热诚:“还要劳烦公子,让阿呆打听消息时,格外留意赵三的动向。冯敬堂今日吃了亏,必会去找赵三商议。他们下一步动作,绝不会仅止于此。”
宋修颔首:“放心。赵三那边,我一直让人盯着。你…一切小心。”
“嗯。”戚萝应了一声,吹熄了灶膛里最后的火苗,“阿桃,锁好门,今晚早些睡,明日有的忙。”
夜色如墨,泼洒在青石板路上,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
然而,侧房的小榻上,阿桃睡得极不安稳。
眉头紧锁,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似是陷入了极深的梦魇。
破碎的光影在她脑中交织——
人牙子冰冷的锁链、冯二狰狞的嘴脸、炭窑冲天的火光、还有…还有戚姑娘转身离去的背影……
“不…别丢下我…姑娘…别…”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薄被,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恐惧中。
她太害怕失去眼下这虽忙碌却安稳、有关怀、有温饱的日子了。
隔壁的戚萝本就因白日之事思绪纷杂,睡得并不沉。
朦胧中,似乎听到隔壁传来压抑的呜咽和不安的窸窣声。
她起初以为是老鼠,蹙眉细听片刻,心下猛地一紧。
是阿桃!
她立刻掀被起身,随手抓过搭在床头的外衣披上,趿着鞋便快步走向侧房。
推开虚掩的房门,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只见阿桃在榻上蜷成一团,浑身颤个不停。
“阿桃?”戚萝轻声唤道,走近前去。
指尖刚触到额头,便被那滚烫的温度灼得一惊!
再探颈侧,亦是如此。
冷汗已经浸湿了阿桃的中衣,她却仿佛深陷其中,牙关都在打颤,对戚萝的呼唤毫无反应。
发热了!
还是急热!
戚萝那点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这绝非寻常着凉,怕是白日受了极大惊吓,又奔波劳累,邪风入体,一下子全发出来了。
若不及时诊治,只怕…
她不敢再想下去。
必须立刻请郎中!
深更半夜,医馆早已闭门。
戚萝迅速回房穿戴整齐,从柜中取出钱袋,将所有的散碎银两和铜钱都塞了进去。
出门前又看了眼床上烧得人事不知的阿桃,咬咬牙,点亮一盏灯笼,毫不犹豫推门融入了夜色中。
汴京的夜街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冷风。
戚萝先是跑到最近的一家医馆,用力拍打门板,许久才有一个睡眼惺忪的药童隔着门缝不耐烦地回绝:“先生早歇了!明日请早!”
“小哥行行好!我家妹子突发急热,烧得厉害,求先生救命!”戚萝急声道,将一串铜钱从门缝塞了进去。
药童掂了掂钱,语气稍缓,但仍摇头:“不是钱的事,先生年纪大了,实在起不了夜,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又打开门缝掷了回去。
戚萝心焦如焚,却不肯放弃,又接连跑了两家医馆,不是无人应门,便是同样的说辞。
夜风吹得她脸颊生疼,灯笼的光晕明明灭灭。
终于,在城西一条偏僻小巷的尽头,她寻到了一家门面狭小的医馆。
再次用力叩响门环,这次回应她的是一阵不耐烦的咳嗽和拖沓的脚步声。
一个须发半白、裹着旧棉袍的老郎中拉开门,满脸愠怒:“三更半夜,催命呐?!”
“老先生恕罪!”戚萝立刻躬身行礼,语速极快,“家中小妹突发急症,高烧不退,冷汗不止,已人事不省!求老先生发发慈悲,救她一命!诊金儿愿加倍奉上!”
说着,将手中那沉甸甸的钱袋整个递了过去。
老郎中眯着眼,就着灯笼光看了看戚萝焦急却诚恳的脸,又掂了掂手中颇为实在的钱袋,脸上的怒色稍霁。
他叹了口气。
“唉…进来拿药箱吧。事先说好,老夫只能尽力,能不能挺过去,看她造化了。”
“多谢老先生!多谢!”戚萝连声道谢,几乎是屏着呼吸,提着沉重的药箱,引着老郎中快步往回赶。
回到味真馆,老郎中在灯下仔细为阿桃诊脉,又查看了她的舌苔和瞳孔,面色凝重。
“惊惧交加,邪风内陷,引动心火。这热来得又急又凶,再拖上几个时辰,怕是真要烧坏脑子了。”
他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阿桃的几处穴位上施针。
阿桃在无意识中发出声痛苦的呻吟,身体抽搐了一下。
戚萝紧紧握着阿桃另一只滚烫的手,心都揪在了一处。
施针过后,老郎中又斟酌着开了一剂猛药。
“立刻煎服,若能发汗退热,便有转机。今夜最是关键,需有人时刻守着,用温水不断擦拭额颈腋下辅助降温,万万不可再让病人惊厥。”
戚萝一一牢记,付了丰厚的诊金,千恩万谢送走老郎中后,立刻就在小厨房里守着小泥炉煎药。
药香混合着夜的寒气在室内弥漫,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药罐,听着侧房阿桃偶尔传来的痛苦呓语,只觉得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药煎好后,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昏沉的阿桃,一点点将苦涩的药汁喂进去。
阿桃吞咽得极为困难,药汁顺着嘴角流出不少,戚萝便极有耐心地一遍遍擦拭,一遍遍轻哄,直至药碗见底。
之后,她便真如老郎中所嘱,打来温水,拧干布巾,一遍又一遍地为阿桃擦拭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和滚烫的皮肤。
她不敢合眼,时刻留意着阿桃的呼吸和体温变化。
她就那样守在床边,握着阿桃的手。
夜深时,阿桃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窗外夜色由浓转淡,鸦青色的天光渐渐取代了漆黑的夜幕。
当天边终于泛起鱼肚白,第一缕微弱的曙光透过窗棂洒入室内,阿桃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意识回笼的第一感觉是浑身像是被碾过一样酸痛无力,喉咙干得发疼,口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苦涩药味。
她虚弱地偏过头,想抬手揉揉眼睛,却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
然后,她就看见了。
戚萝侧身倚靠在她的床沿,一只手还被她无意识地攥在掌心。
戚萝的头一点一点地,显然疲累至极地陷入了浅眠,但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
晨光清晰地照出她眼底那一片浓郁的青黑,脸色苍白,唇瓣干燥,发丝也有些凌乱地垂在颊边,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狠狠消耗过的憔悴。
阿桃的鼻子瞬间就酸了。
她立刻不敢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醒到睡梦中的人。
姑娘为了照顾她,竟一夜未睡,憔悴成这般模样…
然而,戚萝本就浅眠,阿桃细微的动作和目光还是让她立刻惊醒了。
她猛地坐直身子,眼神还有一瞬间的迷茫和惊慌,下意识地就去探阿桃的额头:“阿桃?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烧不烧?”
等指尖感受到不再是骇人的滚烫,而是温凉的体温,她这才长长地、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肩膀都垮了下来。
“我…我去给你熬粥!”
戚萝几乎是立刻站起来,身形却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连忙扶住床柱。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一边往外走,一边魂不守舍地喃喃自语,“郎中说了…病了之后脾胃弱…得吃些好克化的…米油最养人…对,熬得稠稠的米油…还得加点淮山粉…说是补气…呃…好像还说不能太油腻…要清淡…蛋羹…对…淋一点点酱油就好…”
她把昨夜缠着郎中问来的所有注意事项,都在这一刻絮絮地复述出来,仿佛这样就能确保人能快些好起来。
灶间的火很快就生了起来,小砂锅里米油翻滚,绵密的香气氤氲着暖意。
戚萝用细筛滤出一碗浓白的米油,又在另一只小锅里蒸了蛋羹,轻轻用银勺在表面划了几道细纹,淋上极淡的酱油。
切来一撮姜丝,用滚油一泼,“滋啦”一声,香气四溢。
端着食盘进房时,阿桃靠在枕上,脸色虽仍有些苍白,却比夜里好了许多。她看见那碗米油和蛋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鼻子抽了抽,憋了半天才小声道:“姑娘…闻着就香…”
戚萝把食盘搁在床头,半扶着她坐起,将碗递到她手里:“先喝两口米油,润润嗓子。”
阿桃抿下一口,整个人都松了几分。她含着泪,哑声道:“好吃…比我娘做的还好吃…”
戚萝笑着替她拭去眼角的泪:“傻丫头,一碗米油也能让你哭成这样。”
阿桃连忙摇头,急急道:“我身子大好了,不耽误姑娘今早的正事。漕运码头的事,我可以…”
“谁说要今早去?”戚萝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漕运码头日日繁忙,不休工,明日去也是一样的。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身子养好。”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期待:“再说,马上就是‘登高节’了。”
阿桃怔住:“登高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