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透,院里的老树还浸在墨蓝色的残夜里,只梢头染着一丝极淡的青灰。
戚萝轻手合上灶房的门,将一夜温着的米油倒入粗瓷碗里。
米油熬得稠滑,表面结着一层细腻的脂膜,依旧滤出的最养人的部分。
她端着碗走进侧屋,阿桃还睡着,呼吸虽沉却还算平稳,只是眉头微微拧着,仿佛梦魇还未全然散去。
戚萝将碗放在床头小几上,试了试阿桃额温,确认不再烫手,才稍稍安心。
她留了张字条压在碗下:“灶上温着粥,饿了自己吃。我去码头寻新米,已托李娘子晌午前来照看你,万事莫怕,等我回来。”
笔墨未干,她便吹熄了油灯,悄声掩门出去。
巷口的李娘子家已亮了灯,炊烟袅袅。
戚萝叩开门,将来意简单说了,李娘子立刻拍着胸脯应下:“放心去!阿桃交给我,保管给她喂得饱饱的,绝不叫她下地受累!”
“多谢李娘子,这份情我记下了。”戚萝感激道,从袖中摸出几文钱塞过去,“给小子买糖吃。”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娘子推辞不过,只得收了,又连声叮嘱,“码头那地方乱得很,鱼龙混杂,你一个姑娘家千万仔细些!”
辞过李娘子,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阿呆缩着脖子等在巷口,揣着手,努力瞪大眼睛显出机灵模样:“戚姑娘,公子上值前吩咐了,今日全听您的,码头乱,您指东我绝不往西。”
“有劳了。”
戚萝点点头,挎上一个半旧的布兜,里面装着钱袋、一杆小秤和几块充饥的干饼,融入了通往码头的人流之中。
漕运码头是一锅煮沸的杂烩汤。
晨雾混杂着水汽、鱼腥、汗臭和不知名货物的浑浊气味,沉甸甸压下来。
扛包的苦力喊着喑哑的号子,赤膊在跳板上来回穿梭,脊背油亮。
牙人尖利的讨价还价声、船只卸货的撞击声、骡马的响鼻声,搅得人耳蜗发麻。
戚萝拉紧头巾,目光如筛,仔细掠过那一艘艘粮船前摊开的米样。
阿呆紧跟其后,紧张地留意着四周,生怕有不开眼的冲撞过来。
“小娘子,看米么?”
一个穿着体面绸褂、不像寻常船家的瘦高男子迎上来,笑容热络得有些过分。
“瞧瞧俺这襄阳珠米,朝廷贡品一样的成色!熬出粥来香飘十里!”
戚萝驻足,指尖捻起几粒。
米粒细长,莹润透亮,确是上等货色。
她放在鼻下轻嗅,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香气浮于表面,缺乏新米那股子沉甸甸的、带着泥土气的清甜。
“怎么卖?”她不动声色地问。
“小娘子好眼力,”瘦高男人竖起大拇指,“一百一十文一斗,您要是量多,还能再商量!”
价格高得离奇。
戚萝还未开口,旁边一个蹲着抽旱烟的老船工忽然咳嗽了一声,浑浊的眼睛朝她飞快地眨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仿佛只是被烟呛着了。
戚萝心下一动,将米粒放回。
“价太高了,再看看。”
说罢转身欲走。
“哎别急啊!”
瘦高男人急忙拦住,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急躁。
“价格好说!一百文!九十文也行!您要多少?船就在那边,立马给您装船送府上!”
越是急切,越是可疑。
戚萝不再理会,径直走向下一家。
那瘦高男人在她身后低声骂了句什么,很快又消失在雾气里。
接连问了几家,要么米质普通,要么价格虚高。
正思索间,一个穿着短打、面色憨厚的中年汉子凑过来,低声道:“姑娘是要寻好米?俺们东家的船在那边僻静处,都是上好的江淮软粳,自家吃的好米,不愿跟那些奸商混在一处卖,价也实在。”
他指着码头偏僻处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
戚萝沉吟片刻。
这说辞倒也合理,有些庄户不愿与牙行纠缠,会自行零散发卖。
“带路看看吧。”
那汉子引着戚萝和阿呆绕过一堆杂货,走向那乌篷船。
越走越僻静,人声渐远,只剩水流声和脚下湿滑的青苔。
船篷里钻出个老者,同样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捧出一箩米。
米色微黄,颗粒饱满,闻着确有股朴实的香气。
“老人家,这米什么价?”
戚萝问,伸手想去抓一把细看。
“八十文一斗,实惠得很!”那老者笑着,却不动声色地将箩筐往后挪了半分,恰好避开戚萝的手,“都是好米,您看这成色!”
就在箩筐后挪的瞬间,戚萝眼尖,瞥见底下露出的米粒颜色明显更深,近乎褐黄,且碎粒极多。
上面铺的,只是一层薄薄的好米。
是个铺面煞!
专坑生客的伎俩!
戚萝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价是实惠,我再想想。”
说着,状若无意地向前半步,脚尖似乎被湿滑的地面绊了一下,身体微微一晃,手“不小心”按向了那箩米!
“哎哟!”
她低呼一声,手掌大半按入了米中,果然!
触手深处粗糙扎手,全是陈米碎米!
那老者和汉子脸色骤变!
“你!”那汉子反应过来,眼中凶光一闪,伸手就要来抓戚萝胳膊!
阿呆吓得大叫一声!
戚萝却猛地抽出手,顺势将一把抓出的陈米碎米亮在二人眼前,声音陡然拔高,清亮锐利:
“好一个‘自家吃的好米’!上面铺金,底下垫糠!这便是你们做生意的诚信?!”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河湾显得格外清晰,远处几个零散的船工和力夫都闻声望来。
那老者和汉子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如此机敏悍厉,一时竟被镇住,脸色青白交错。
戚萝不等他们反应,将手中坏米狠狠摔在地上,拉起吓傻的阿呆,转身便走,步伐又快又稳,毫不留恋。
直到重回喧闹的主码头,阿呆才拍着胸口,后怕道:“戚、戚姑娘…您可真厉害…刚才吓死我了…”
戚萝深吸一口气,压下微促的心跳。码头的险恶,她并非头回见识,只是今日这圈套,似乎来得太巧了些。
她目光扫过汹涌人潮,未见异常,只将警惕又提了几分。
最终,她在一位沉默寡言、只顾埋头整理缆绳的老船家那里,找到了合意的米。
米是实实在在的江南晚稻,价格公道,虽不及最初那“珠米”漂亮,却香气沉稳。
她仔细验看过整袋米,又亲自盯着过秤,才付钱装车。
让阿呆押着米车先回,戚萝又在码头杂货区转了转。
登高节需用的干果蜜饯也得添补。
在一个专卖南北干货的摊子前,她被一筐紫红色的干果吸引了目光。
果实不大,皱皱的,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酸甜气息。
“娘子,这是何物?”她拈起一颗问。
摊主是位笑容爽利的大娘:“哟,姑娘好眼光!这是岭南来的‘酸枣脯’,咱们这儿少见!泡水喝生津止渴,做点心馅儿更是别有风味!”
酸枣脯…
戚萝心中一动。
重阳糕多为甜腻,若是以此物调和,加入糕中,或能增一分酸甜可口,解腻开胃。
当即便称了两斤。
提着酸枣脯离开码头时,日头已升高,雾气散尽,漕河上金光粼粼。
虽经历了方才一场风波,但新米入手,又意外得了灵感,戚萝心中沉郁稍散,脚步也轻快了些。
回到家,李娘子正坐在院里一边纳鞋底一边陪着阿桃说话。
阿桃气色好了不少,正小口喝着粥。
见戚萝平安回来,两人都松了口气。
送走李娘子,安置好新米,又看着阿桃睡下,戚萝这才真正静下心来。
她站在灶台前,目光落在那包紫红色的酸枣脯上,码头带来的惊悸与冷意,渐渐被一种沉静的创造欲所取代。
灶火重新燃起。
她取出一部分新买的江淮软粳米,混上适量的糯米,倒入小石磨中。
石磨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咕噜”声,细腻的米粉如同雪瀑般倾泻而下,带着新米独有的温和香气。
这一步急不得,唯有慢工细磨,出来的粉才足够细腻。
磨好的米粉用细绢筛过了一遍又一遍,直至粉质如尘。
接着,处理酸枣脯,浸泡、去核、将果肉细细剁碎。
深紫红色的果肉泥散发出浓郁的、勾人食欲的酸甜气息。
她又备了一小碗澄澈的桂花蜜,几碟炒香捣碎的黑白芝麻、切得极细的糖渍橘皮丝。
将筛好的米粉分成三份。
一份用温水调和,加入少许糖稀,揉成原味米团。
一份调入桂花蜜,染上淡淡金黄,揉捏间桂香四溢。
最大的一份,则与那酸枣果肉泥充分揉合在一起,雪白的米粉渐渐被染成浪漫的浅紫色。
三色米团准备妥当。
她取来蒸糕用的木格,底层细细刷上一层薄油。
先将原味米团铺底,用掌心细细按压平整,接着铺上桂花米团,最后,将浅紫色的酸枣米团轻轻覆于最上层。
芊指灵巧地在糕坯上游走,将表面抹得光滑如镜。
然后,用指尖沾了清水,勾勒出简单的祥云纹路,再精巧地将黑芝麻、白芝麻和糖渍橘皮丝点缀其中。
锅中水已沸。
她将木格放入蒸笼,盖严实了盖子。
大火猛蒸。
白色的水汽轰然而上,带着米香、枣酸、桂甜,一种令人安心的暖香弥漫开来,盈满了整个灶间。
估摸着时辰到了,她撤了柴火,任由余温将糕点再“虚”蒸片刻。
稍后揭开蒸笼盖,巨大的白色水汽扑腾而出。
待雾气稍散,只见笼中的重阳糕已然成型。
三层颜色分明:底层雪白,中层淡金,上层浅紫。
点缀其上的果料错落有致,祥云图案清晰可见。
糕体饱满润泽,散发着极其复杂而诱人的复合香气。
戚萝切下一小块。
糕体绵软却不易碎。
送入口中,舌尖最先感受到的是极致的柔软和温润,随即,米香、桂花甜、酸枣的果酸味次第绽放,交融得恰到好处。
芝麻的香脆、橘皮的微辛甘甜更丰富了层次。
甜而不腻,酸而不尖,糯而不粘。
成了。
这酸枣重阳糕,或许便是她破局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