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的死寂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声音所取代。
那声音并非来自口舌,而是源于大地深处,仿佛沉睡亿万年的龙脉翻了个身。
林昭倒下的那一刻,老驼留下的那根盘龙遗杖并未落地,而是崩解成一道刺目的金光,如同一条活着的金龙,一头扎进了他身下的石板。
裂纹以他为中心蛛网般蔓延,金光却视石板如无物,瞬间没入地底,与京城的地脉悍然相撞。
那不是爆炸的巨响,而是一记沉闷如天鼓的心跳。
京城内外,十二座矗立于昔日刑场的虚碑,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刺耳的嗡鸣。
光滑如镜的碑面不再倒映天空,而是像被投入了无数石子的湖面,荡开层层涟漪。
涟漪之中,一张张模糊而痛苦的面孔浮现、交叠、闪烁,成千上万,数不胜数。
他们是被强行抹去的记忆,是被律法宣判为“不存在”的魂灵,此刻,却借着这地脉的震荡,在这无名之碑上,留下了一闪即逝的无声呐喊。
“不……”苏青棠伏在林昭冰冷的身体上,指尖那一缕几乎要熄灭的微光,正死死扣着他毫无血色的手腕。
她感觉不到他的脉搏,感觉不到他的心跳,但她就是不肯松手,仿佛只要这最后的连接还在,她的声音,她的感知,就能传递给他。
“哥哥,你听见……”
她的话被妹妹微弱的声音打断了。
苏青梨瘫坐在不远处的地上,那只被废去的手掌,此刻正诡异地贴着龟裂的地面,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眼却亮得吓人。
“姐姐……他们……他们开始说了……”她的声音轻得像风中飘散的柳絮,却清晰地传入苏青棠耳中,“地脉告诉我……百姓们要说的,不是为了那块碑……是为了记住。”
话音落下的瞬间,城东最偏僻的一座虚碑前,亮起了第一点火光。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佝偻着背,双手颤巍巍地捧着一盏粗陶油灯,一步一步,走到了冰冷的虚碑前。
她没有木牌,没有祭品,只有这一盏灯。
灯油是她用家中最后一勺粟米,熬了整整半宿才榨出的浑浊油脂;灯芯,是她从亡夫的旧衣上撕下的一缕布条。
她将油灯轻轻放在碑前冰冷的石基上,灯芯上的火星明明灭灭,仿佛随时会被子夜的寒风吹熄。
然而,没有风。
就在她放下油灯,嘴唇翕动,无声地念出一个名字时,那豆点大的火苗,竟“噗”地一下,无风自燃,腾起一指多高。
橘黄色的光焰稳定而明亮,将老妇人布满沟壑的脸映得一片温暖。
更诡异的是,那火焰的轮廓在空中微微扭曲,竟缓缓勾勒出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王阿犬。
这是第一盏灯。
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子夜时分,京城内外十二处遗址,灯火渐次亮起,从零星的几点,迅速汇成一片闪烁的星海。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不再带着写满诉求的木牌,而是人手一盏灯。
富裕些的,用的是清油铜灯;贫苦的,便是陶碗瓦罐,甚至是一块挖了凹槽的木头。
但每一盏灯的灯油,都混着自家的米粟;每一根灯芯,都缠着亲人的旧衣。
他们将灯放在虚碑前,低下头,对着那跳动的火焰,轻声呼唤着一个被遗忘的名字。
每一声呼唤落下,灯焰便会随之而动,在空中映出那个名字的轮廓,如魂影浮空,如烙印在世。
“大胆刁民,竟敢在此聚众作乱!”一队玄灵卫终于赶到,为首的校尉面目狰狞,举起手中的火把,便要朝那一片灯海砸去,意图将这“妖火”尽数扑灭。
可他的火把刚刚靠近最近的一盏油灯,那看似柔弱的灯焰猛地一窜,竟像活物一般,瞬间引燃了火把上的松油。
火焰倒卷而上,烧得那校尉惨叫一声,急忙扔掉火把,连连后退。
其余的玄灵卫见状,无不骇然,竟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灯海越燃越旺,将半个夜空都映成了暖黄色。
苏青梨仰头望着这漫天灯火连成的星河,感受着从地底传来的、温暖而磅礴的力量,她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泪。
“地脉说……这不是术法,姐姐,这是心火。”她喃喃道,“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念着那个名字,这灯,就永远不会灭。”
苏青棠依然靠在林昭的肩头,她将脸颊贴着他冰冷的侧脸,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哥哥,你听到了吗?他们不是在祭奠死去的冤魂,他们是在承认,那些人,曾经活生生地来过。”
五更天,天色将明未明,城外最高的一处山坡上,清玄门大长老身披鹤氅,手持拂尘,静静伫立。
他身后,是数十名神情凝重的清玄门弟子。
他们望着山下那片从京城蔓延开来,几乎与天边晨曦相接的灯火,久久无言。
那片光海,安静、祥和,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山河的执拗力量。
“长老……”一名年轻的外门弟子忍不住低声开口,“山下的百姓都在说……说那满城的灯,是林昭的魂魄……点燃的。”
大长老紧闭的双眼微微一颤,拂尘的丝绦在他指间无声滑落。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晨风已经吹散了他鬓角的白霜,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不是魂,是执。”
他睁开眼,浑浊的眼眸里倒映着万家灯火。
“他这一生,看似执着于剑,执着于碑,可到头来,他没有把剑指向任何一个为难他的人,却把火种,撒进了这满城百姓的心里。”
话音未落,一件异事发生了。
远处那片灯海中,忽然有一盏小小的灯,毫无征兆地飘然飞起。
它脱离了地面,像一只被赋予了生命的萤火虫,摇摇晃晃,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山坡飞来,最终,轻巧地落在了大长老的脚边。
众弟子一片哗然。
大长老的身体僵住了。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脚边那盏古朴的瓦灯。
灯焰明亮,在微熹的晨光中,清晰地映出了一行秀气却有力的小字——
李守心,清玄门七代弟子,因言获罪,被逐出山门,最终饿死于山道。
那是他五十年前,亲手逐出师门的弟子。
“啪嗒。”
大长老手中的拂尘终于坠落在地,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弯腰拾起。
日出时分,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林昭苍白的脸上。
苏青棠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她紧握着的那只手,指尖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一下颤动,微弱得如同幻觉,却让苏青棠浑身一震,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死死盯着林昭,只见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在缓缓转动,而他毫无血色的唇角,竟向上牵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似是在笑。
“哥哥……”苏青梨的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她依然将残掌贴在地上,“你没死……你没有死!你的名字……我感觉到了……你的名字,还在地里走!”
是的,他没有死。
老驼遗杖所化的那道金光,在撞入地脉之后并未消散。
它像一条永不疲倦的信使,沿着京城庞杂的地脉网络高速流转,将林昭那在天刑之下几乎溃散的残魂,牢牢地锚定在了十二座无名碑的核心。
他,林昭,成了这片记忆之碑的“守心者”。
就像当年祖殿里那位以身为碑的碑灵一般,以自己不灭的执念为根基,以这满城万民的记忆心火为滋养。
他活在另一种层面。
他无法言语,无法动弹,甚至无法睁开眼睛,但他能“听”。
他能听到每一盏灯前的低语,能听到地脉中流淌的万千思念,能听到这座城市从麻木中苏醒的心跳。
正午,烈日当空。
京城南门处,忽然人声鼎沸。
一群百姓自发地围在城门下,几个胆大的工匠,竟合力攀上城楼,将那块刻着“安南门”的巨大门匾,硬生生给拆了下来!
门匾被重重地放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一个满身墨香的老秀才走上前,拿起凿子,在门匾光滑的背面,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五个大字——
你记得谁?
没有答案,只有一个问题。
第一个人跪了下去,对着这块由门匾化作的临时石碑,重重叩首。
第二个人跟了上去,第三个……百人成列,千人成海。
那片原本为灯火而汇聚的人潮,此刻,找到了一个新的宣泄口。
在正午的阳光和尚未熄灭的残灯映照下,那块粗糙的门板上,被刻出的字迹,竟缓缓渗出丝丝缕缕的金色纹路,与远处那十二座虚碑遥相呼应,同源同宗。
苏青棠站在人群外,遥遥望着那片跪拜的人海,望着那块简陋却充满力量的“门板碑”,终于,泪流满面。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却一遍遍在心中对那个沉睡的人说:“哥哥……你看到了吗?他们不需要你来写名字了……他们自己,会写了。”
而在林昭那片沉寂如海的意识深处,那缕由万民记忆供养的微光,在感知到这一切后,轻轻震颤了一下。
仿佛在无声地发问:
若碑已立,我当何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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