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楼上鼾声初起时，楼下的丝绸店里，陈雪茹那双惯于在绫罗绸缎间捕捉商机
的眼睛，却意外地被门口一抹探头探脑的身影点亮了。
那姑娘裹着件洗得发白、乡土气息浓重的大花袄，一张脸却如同误入尘嚣的初雪，
清凌凌的，眉眼间依稀带着几分后世顶流小花的灵动神韵。
“田枣？”陈雪茹扬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熟稔的调侃，“搁门口当门神呢？鬼鬼祟祟的！”
被点名的女孩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回头，看清是陈雪茹，脸上那点怯生生的局促瞬间被明亮的笑容取代。
“雪茹姐！”她脆生生地应着，脚步轻快地跨进店门，“好久没见您了！”
陈雪茹倚着光滑的玻璃柜台，纤细的手指随意拨弄着一匹流光溢彩的苏绣缎子，目光却落在田枣身上：“是有些日子没见你这丫头了。怎么？最近小日子过得滋润，吃饱穿暖了？用不着到姐这儿打秋风了？”话语直白，却带着一种不让人反感的亲昵。
田枣被她问得有些窘迫，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花袄的衣角，声音低了几分：“前阵子……心里头不痛快。加上街道上选那个‘积极分子’，事儿赶事儿的，就没好意思过来麻烦您。”
“选积极分子？”陈雪茹眉梢微挑，随即话锋一转，“那你可错过大热闹了！姐前些天把终身大事办了，想给你报个喜都找不着人影！”她说着，已从随身的精致小坤包里捻出两张簇新的五元票子，不由分说地塞进田枣有些粗糙的手里，“拿着！沾沾姐的喜气，也让你养的那帮小崽子们甜甜嘴！”
田枣的手心被那带着油墨香气的纸币烫了一下。她自小吃百家饭长大，深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道理，更明白这钱能换多少窝头咸菜。她没推辞，只是将钱紧紧攥住，用力点头：“谢谢姐！赶明儿我让他们排着队来给您磕头道喜！”
“道喜就免了，”陈雪茹摆摆手，眼波流转间，话头已轻巧地转向正题，“不过眼下，姐还真有件挠头的小事，得请你帮把手。”
田枣立刻挺直了背脊，眼神里是全然的认真：“雪茹姐您尽管吩咐！只要我田枣能办到的，上刀山下油锅，绝不含糊！”
陈雪茹笑了，指尖在缎面上划过一道柔和的弧线：“没那么吓人。是我家那口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忽然馋起了东北酸菜那股子味儿。你也知道，这四九城，
寻常酸菜都稀罕，更别说地道东北口儿的了。姐就想托你，帮我寻摸寻摸，买两颗地道的东北酸菜回来。”她顿了顿，又从包里摸出一张一元票子，“喏，这是酸菜钱和你的辛苦费，甭跟姐客气。”
田枣看着那额外的一元钱，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姐！您刚给我那么多喜钱了，哪还能再要您的跑腿费！酸菜才值几个铜板？撑死两毛一颗顶天了！”她心里飞快盘算着白菜的市价，知道那些看着她长大的老街坊绝不会坑她。
陈雪茹却只斜睨了她一眼，眼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码归一码。姐给的，你敢驳我的面子？”那语气里并无厉色，却让田枣瞬间想起了那些年冬天，雪茹姐让伙计悄悄放在她破屋门口的热腾腾的馒头和棉衣。
这份情，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田枣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小鹌鹑，气势矮了半截，只能尴尬地挠挠头，小声应承：“行……行吧，姐，都听您的。”
“嗯，不着急，过两天送来就成。”陈雪茹点到即止，转身作势要回里间。
“姐！”田枣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心头那点积压已久的委屈和迷茫，如同开闸的洪水，再也按捺不住，脱口唤住了她，“我……我能跟您说说话吗？心里头憋得慌……”
陈雪茹脚步一顿，回眸时，脸上已换上温和的倾听神色：“跟姐还见外？走，隔壁茶馆清净，姐请你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也暖暖心。”她本想将人带上四楼，转念想到楼上酣睡的白天罡，话到嘴边便改了主意。
田枣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通往楼上的楼梯，眼神里有些许困惑——以前不是常去雪茹姐的房间说话么？
陈雪茹何等玲珑心思，一眼看穿她的疑惑，大大方方地笑道：“嗐！楼上睡着我家那位呢，不方便。茶馆雅间，正好说体己话。”
田枣恍然大悟，脸上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忙不迭地点头：“哎！好！姐，我跟您去！”
毗邻丝绸店的“听雨轩”茶馆，楼下人声鼎沸，大碗茶伺候着车夫苦力；楼上却别有洞天，几间雅室清幽雅致。
陈雪茹显然是熟客，刚踏上楼梯，掌柜的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掌柜的，先上一壶上好的碧螺春，”陈雪茹声音清脆，带着生意场上练就的利落，“另外，再给我包半斤最好的雨前龙井带走。记着，要今年新出的尖儿货，若敢拿陈茶糊弄……”她眼波一横，虽含笑，却自有威势，“砸你招牌的力气，我陈雪茹还是有的。”
掌柜的连连作揖，姿态放得极低：“哎哟喂，我的雪茹老板！借我仨胆儿也不敢糊弄您呐！大前门这一片儿，谁不知道您陈掌柜的眼力价儿和脾气？放心，绝对是头茬雨前！”他话锋一转，脸上堆起为难，“不过……今年这雨前龙井收成紧俏，统共就得了八两，这价钱嘛……”他小心翼翼地觑着陈雪茹的脸色，“得这个数，一两十块，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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