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刚透出点灰白,戴华和张晨就离开了招待所。
市房管局的办公楼显着旧了,墙皮斑驳脱落,透着一股被时代抛下的暮气。这和昨天那座光鲜的市府大楼,简直是两个世界。
张晨跟在戴华身后,心悬在嗓子眼,七上八下。他忍不住压低声音:“组长,能行吗?万一他们跟办公厅那边一个路数……”
戴华没回头,脚步也没停:“放心,不一样。”
钱局长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看着斯文。见两人进来,他客气地起身,亲自倒了两杯水。
“欢迎省里同志来指导工作啊。”钱局长的笑容像是量过的,热情里掺着疏离,“我们市房管局一定全力配合。”
他说着场面话,眼神却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尤其在戴华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多停了一瞬。
戴华由他打量,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水滚烫,他脸上纹丝不动。
“钱局长客气了。”戴华把杯子往桌上一顿,磕碰声清脆,打断了钱局长预备好的下一句寒暄,“我们时间紧,任务重,就不绕弯子了。”
办公室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钱局长的笑容僵了一下,扶了扶眼镜:“戴组长请讲。”
“专案需要,我们得找个临时办公和审讯的地方。”戴华的语速不快,每个字却像钉子楔进木头,“按规定,申请临时借用贵局直接管理的查抄资产——城西,翠竹巷,三号院。”
翠竹巷三号院。
这六个字一出口,张晨看得清清楚楚,钱局长端着水杯的手指猛地一紧。
他脸上的笑没消失,却像刷了层浆糊,硬邦邦的。
“哦……哦,翠竹巷那处院子啊。”钱局长慢悠悠放下水杯,眉头恰到好处地蹙起,“戴组长,这事儿……恐怕有点复杂。”
来了。张晨心里咯噔一下。
“那院子是前纺织厂厂长杜维康案查抄的,情况特殊。虽说归我们局管着,可最终处置权在市里。这么大的事,我们得先给办公厅那边打报告,沟通清楚才行啊。您看,这流程一走,没个十天半个月……”他摊开手,一脸为难,皮球稳稳踢回了马文才那边。这腔调,和马文才如出一辙,都是拿“规矩”当挡箭牌。
张晨的心沉下去,果然是一路货色。
戴华脸上却不见意外。他似乎早料到对方会来这套。
他没争辩,也没动气,只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轻轻放在钱局长面前的办公桌上。
一份盖着鲜红省级大印的公函。
“钱局长。”戴华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的,“我们是省反贪组,奉命办案。公函在这儿,你可以核实。”
钱局长的目光落在公函上,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
戴华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直戳进对方眼底。
“第一,我们是‘借用’,不是‘处置’。借用闲置公房,完全合乎规定,你们房管局的管理条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第二,这是省级专案,一切行动,我们只对省里负责。第三……”
他顿了一下,语气陡然像淬了冰。
“任何单位或个人,要是故意设卡,拖延办案进程,我们将视为妨碍省级专案调查。这事儿,我们会一字不漏写进报告,直接上报省纪委。”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钱局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尖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越敲越快。
戴华的话,像把快刀,唰啦一下剖开了他用官话堆砌的伪装,把血淋淋的利害关系摊在了台面上。
一边是得罪办公厅的马文才,另一边,是直接扣上“妨碍调查”、捅到省纪委的大帽子。
孰轻孰重,他心里那杆秤晃得厉害。
这时,一直沉默的张晨开口了。他恰到好处地递了个台阶,语气诚恳:“钱局长,您别误会。我们懂地方同志的难处。就是临时借用,短则十天,长则一月。所有手续,我们绝对按规定来办,绝不让您难做。”
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戴华是泰山压顶,张晨给的是下坡的梯子。
钱局长的手指停了。他拿起那份公函,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像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
终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这回看着真切了不少。
“哎呀!瞧我这记性!给省里办案提供便利,是我们分内事嘛!什么难做不难做的。”他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抄起桌上的电话,“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特事特办,特事特办!”他对着话筒中气十足地喊:“小李!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带上翠竹巷三号院的钥匙和档案,给省里同志办临时借用手续!要快!”
挂了电话,他热情地握住戴华的手:“戴组长,你看,这不就妥了?都是误会,误会!”
戴华任他握着,神情淡淡的:“那就多谢钱局长支持工作了。”
与此同时,招待所的房间里。
王建国伏在桌前,一笔一划地写着报告。
他按戴华的吩咐,把抵达后如何在办公厅吃闭门羹,如何被“按规定办事”搪塞刁难,住宿和办公地点如何迟迟落不了地的困境,用最详尽、最客观的笔触,一五一十记录下来。
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他都反复掂量。
这份报告,像颗上了膛的子弹。
眼下看,戴华和张晨那边似乎用不上了。但王建国心里透亮,这颗子弹摆在那儿,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把几页写满的信纸仔细叠好,塞进信封。
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王建国盯着那信封,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咂摸出组长那句“釜底抽薪”的分量。
他们这位年轻的组长,下棋压根不争一城一池,他直接掀了棋盘,用的是阳谋。
从小李手里接过那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戴华掂了掂,揣进兜里。钥匙冰凉的金属感贴着大腿,像一枚小小的勋章,宣告着这场无声较量的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