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再看钱局长，领着张晨和王建国，大步流星出了房管局的门。
奉城的阳光有些晃眼，三人的肚子却在这时齐声叫唤起来。从大清早折腾到现在，粒米未进，铁打的也扛不住。
张晨捂着肚子，脸色发白，苦笑道：“组长，我感觉能吞下一整头牛。”
王建国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连番奔波加上精神紧绷，早把他那点力气耗光了。
戴华自己也觉得胃里空得发慌，像有只爪子在里面挠。他停下脚，看着两个摇摇欲坠的组员，干脆地一挥手：“走，吃饭。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
三人提着简单的行李，刚走到招待所门口，准备取了东西去新地方。一个身影却从门廊的阴影里闪了出来，小跑着迎上。
“戴组长！请留步！”
声音透着急切和讨好。
戴华眯起眼，来人正是刚告别的钱局长。他换了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头发依旧梳得齐整，只是那张堆笑的脸，怎么看都透着股别扭劲儿。
张晨和王建国立刻警觉起来，下意识站到戴华两侧。
“钱局长有事？”戴华语气平淡。
钱局长搓着手，眼神飘忽，不敢直视戴华。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嗓子，像在说什么惊天秘密：“戴组长，那个……有点东西，想请省里同志们过过目。”
他说着，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视四周，生怕隔墙有耳。
戴华没吭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时间像是冻住了。钱局长额角的汗又冒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淌。他怀里鼓囊囊的，手一直下意识地按着胸口，动作僵硬。
这种沉默的压迫，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戴华嘴角动了动，忽然笑了，伸手拍了拍钱局长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钱局长还没吃吧？巧了，我们也没吃。一起，找个地方坐坐，边吃边聊。”
钱局长明显愣住了。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被断然拒绝，被冷嘲热讽，或者被带到某个阴暗角落盘问。
唯独没想过，对方会请他吃饭。
“啊？这……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戴华不容分说，一把拉住他胳膊，“走，听说奉城的烧烤一绝，咱尝尝去。”
奉城最喧闹的夜市里，人声鼎沸。戴华领着三人，真就在路边找了个最嘈杂的烧烤摊坐下了。
小马扎，矮方桌，空气里全是霸道的炭火味、孜然味和辣椒味。周围是划拳的酒客，笑闹的情侣，拖家带口解馋的市民。
这股子滚烫的烟火气，和他们白天经历的官场角力，完全是两个世界。
张晨和王建国互相看看，心里直犯嘀咕。这地方三教九流，人多嘴杂，怎么谈事？组长到底唱的哪出？
戴华却像是回了家。他冲老板喊：“老板！腰子、板筋、脆骨、肉串，先各来二十！四瓶啤酒，冰的！”
他转头问钱局长：“钱局长，能喝点吧？”
钱局长局促地坐在小马扎上，屁股只敢沾半边。他那身中山装，在这片背心裤衩的海洋里，格格不入。他坐立不安，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仿佛每个路过的人都是办公厅的眼线。
“喝……喝一点。”他结结巴巴地应着，手始终死死抱着怀里那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连桌边都不敢放。
很快，滋滋冒油的烤串和挂着水珠的冰啤酒端了上来。
戴华拿起一瓶，用牙“啵”地一声咬开瓶盖，给自己和张晨、王建国倒满，又给钱局长面前的杯子添上。
“来，钱局长，先走一个。今天让你费心了。”戴华举杯。
“不敢当，不敢当！是我工作没到位，该罚该罚！”钱局长受宠若惊，慌忙端起酒杯，双手捧着，跟戴华轻轻一碰，仰头灌了下去。辛辣的啤酒呛得他连连咳嗽，脸憋得通红。
戴华也干了，拿起一串烤得焦香的腰子，大口嚼起来，油顺着嘴角流。他含糊不清地说：“吃，都动筷子，凉了膻。”
张晨和王建国是真饿了，见组长带头，也不客气，风卷残云。
唯独钱局长，食不知味。
他几次想开口，几次想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可看看周围喧闹的人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只抱着纸袋的手，手背上青筋毕露。
戴华就像没看见他的窘迫，只顾喝酒吃肉，偶尔还跟张晨扯两句闲篇。他吃得坦然，喝得自在，仿佛真就是来撸串的。
他越是如此，钱局长心里越是没底。
这位年轻的戴组长，行事完全不按常理。他把你逼到墙角，又亲手递梯子。他能当面掀桌子，也能拉你到路边摊喝酒。
你永远摸不透他下一步棋。
钱局长杯里的酒见了底，戴华又给他满上。炭火的红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邻桌的喧哗盖过：
“钱局长，怀里那东西，挺沉吧？”
何止是沉。
这东西，压得他几个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压得他看见穿制服的腿就发软。压得他连家都不敢回，怕祸及妻儿。
钱局长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
他看一眼戴华，又扫过埋头猛吃的张晨和王建国。最后，目光落回戴华那张在火光映照下异常平静的脸上。
这年轻人，真能信吗？
可是，他还有路可退吗？
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或许是一线生机。
“戴……戴组长……”钱局长终于挤出声音，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淹没在嘈杂里，“这里……方便么？”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稳。”戴华没直接答，拿起一串烤得焦脆的板筋递到他面前，“没人想得到，咱在这儿谈事。老板，再来四瓶！”
最后那句，他喊得中气十足，声浪盖过好几桌。
钱局长彻底明白了。
这鼎沸的人间烟火，就是他最好的护身符。
他不再犹豫，把心一横，身体前倾，凑到桌子中央。声音压得极低，像一缕将熄的青烟，却带着千钧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