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搅局的正是那个仿佛睡得不省人事的年轻人。
张晨望着戴华的侧脸,心中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如果说在京城对付赵家,戴华施展的是翻云覆雨的手腕和对人心的精准拿捏;那么在这节小小的车厢里,他所展现的,则是一种举重若轻、点穴于无形的掌控力。
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接掐灭了所有可能发生的麻烦。
“华哥……”张晨又一次凑近,声音压得比蚊蚋还低,“他们好像盯上我们这边了。”
戴华眼皮都没抬,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别管。让他们看。”
“看?”
“让他们看清楚,这节车厢,有他们惹不起的人。”
“也让他们明白:不该碰的东西,别伸手。”
那几个男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像一窝蠢蠢欲动的老鼠。
他们的目光一遍遍扫过这节车厢,最终,不约而同地定格在戴华和张晨的方向。
张晨觉得后颈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他清楚地看见,那个失手的男人正对另一个身材更高大、面相更凶悍的男人比划着什么。那高大男人,显然是这伙人的头儿。
那头目听完手下的话,眉头死死拧紧,眼中闪过一道凶光。他狠狠啐了一口,似乎觉得在自己地头上失手,是奇耻大辱。
他决定亲自出马。
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整了整油腻的衣领,迈步径直朝他们走来。
车厢过道本就狭窄,他每一步都像一堵墙在逼近。
张晨心跳骤紧,拳头在袖中攥得死白,全身肌肉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暴起。
那男人停在了戴华的座位旁。
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将戴华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带着一股沉重的压迫感。
“兄弟,”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借个火?”
他嘴上说着借火,眼睛却死死盯着戴华,目光中没有半分善意。
这根本不是借火,是找茬。
张晨再也坐不住,腰背一挺就要起身——
就在他发力的前一瞬,一道目光扫了过来。
是戴华。
张晨一下子僵住。他从那眼神里读懂了两个字:坐下。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高大男人像一座山般压在戴华面前。
戴华的眼皮缓缓掀开。
他根本没睡。
他一直醒着。
面对居高临下的挑衅,戴华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对方的脸。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男人左臂的袖子上,仿佛能穿透那层粗布。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冰锥,直刺人心。
“一九七三年,八月,龙江边的木材厂。”
男人的呼吸猛地一窒。
戴华的声音继续平稳落下,不紧不慢,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一根打滑的流木,在你左臂上,划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
高大男人的瞳孔骤然缩紧!
“送去场部卫生所,一个姓李的女医生,给你缝了九针。”
轰——
男人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炸得他魂飞魄散,四肢冰冷。
他脸上的蛮横和凶戾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法言说的骇然。
这道伤疤,是他身上藏得最深的秘密!
当年他年轻气盛,在木材厂惹了祸,差点被人打死,是那个李医生悄悄救了他,对外只说是工伤。
这件事,除了他和早已不知去向的李医生,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个年轻人……他怎么会……
男人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额头的汗不是渗出,是冒出,大颗大颗砸在脏污的地板上。
车厢里死寂一片。
只有火车碾过铁轨接缝时发出的哐当声。
男人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流。
他身后的几个同伙也看出老大不对劲,面面相觑,脸上的嚣张气焰迅速被一种名为“惶恐”的情绪冲刷得一干二净。
张晨坐在原位,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戴华的侧脸,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此刻在他眼中笼罩上了一层深不可测的迷雾。
他究竟是谁?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些问题像疯长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终于,那高大的头目动了。
他艰难地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发出“咕”的一声。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扯动脸上的疤,让他看起来更加扭曲。
他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用含糊的黑话试探道:“朋友,扎手了。敢问是哪座山头的香?”
这句黑话一出,他身后的手下明显松了口气。
在他们的世界里,万事万物都可用“道上”的规矩解释。你硬,我认栽。但前提是,你得是“道上”的人。只要是人,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张晨听不懂,却能感觉到,那头目正试图将眼前的失控,拉回他能理解的框架。
然而,戴华的反应,再次击碎了他的幻想。
戴华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屈指轻轻叩了叩自己的膝盖。
咚,咚。
两声脆响。
然后,他用一种比对方更地道、更古老的腔调,慢条斯理地回道:“山头?我的山头在京城,吃的也是皇粮。你们这种不上台面的土坷垃,也配问我的香?”
“皇粮”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座无形大山轰然压下!
头目的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倒!
官家!
是官家的人!
这念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他们浑浊的脑海!
混江湖的,最怕什么?不是对家,不是仇杀,而是官家!尤其是这种悄无声息把你老底摸得一清二楚的官家!
这已经不是手段,是天威!
“济南府,是下一站。”戴华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下车,找个地方把自己洗干净,去该去的地方报到。你们那些事,我这儿都记着档。早点去,兴许还能算自首。晚了……”
他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意味,比任何威胁都更骇人。
自首?
头目想起自己手上沾过的事,哪一桩不够他把牢底坐穿?自首?不过是换种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