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对质后的第三日清晨,天色刚泛出鱼肚白,王二就带着十几个衙役踹开了城南那处宅院的朱漆大门。
院内杂草齐膝,角落里堆着半仓海盐,被连日雨水泡得发涨,白花花的盐粒顺着麻袋缝隙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盐滩。
西厢房的门虚掩着,隐约传来纸张的窸窣声。
王二使了个眼色,两个衙役悄无声息地摸过去,猛地踹开门!
一个年轻男子正踮着脚往墙缝里塞账本,包袱扔在脚边,露出里面叠好的粗布短打,显然是要跑路。
“哎哟!”
年轻男子冷不丁见官差闯入,手里的账本哗啦散落一地,人当场瘫在地上,裤脚迅速洇开一片褐色湿痕。
“大人要的东西,都在这儿。”
王二弯腰捡起地上的账册,抖落上面的灰尘,封皮上“裕丰”二字已被虫蛀得模糊。
最上面那本记着张启祥在海陵的五处窝点,有码头仓库、有城西盐铺、甚至还有间专供官吏狎玩的烟雨阁画舫。
王二嗤笑一声:“张启祥这老小子,藏得够深……”
同一时刻,城隍庙后巷的垃圾堆旁,阿吉也堵住了那个盐帮叛徒。
那汉子刚把最后一锭银子塞进包袱,铁链一下子收紧,疼得他嗷嗷直叫,额头冷汗直冒:“我招!我全招!是张启祥给了我五十两,让我往盐帮的货里掺沙子,还说事成之后送我去松江府……”
阿吉狠狠踹了他一脚:“早这样不就省事了?”
沈青梧则是跟周明一起,在县衙的档案房里泡了三天。
周明眼眶熬得通红,布满血丝,面上却是藏不住的兴奋:““大人你看!这是正德年间的盐引记录,张启祥他爹就靠走私发家,当时的知县收了三千两贿赂,愣是把人证物证俱在的案子压成了意外失火!”
他翻到附页,上面贴着张地契,地址正是如今的裕丰盐行。
三路人马汇总的消息,像一张无形的网,正一点点收紧。
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沈青梧将账册叠好,最上面露出军粮二字,墨迹已有些发暗,却依旧刺眼得很。
她抬头看向衙门口,林砚秋派来的信使已等候许久,青布短打外罩着件蓑衣,显然是冒雨赶来。
“林掌柜说,张启祥躲在平江府的绸缎庄后院。”
信使递过来一张牛皮纸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个醒目的“苏”字,“那地方是苏记的产业,掌柜的是张启祥的表兄,前几日还往松江府送过三车‘药材’。”
沈青梧挑眉,苏记绸缎庄,不正是当初定制云纹靴的那家?
“备马。”沈青梧合上账册,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点十个衙役,带足干粮,连夜赶往平江府。”
衙役们迅速集结,朝着平江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
另一边,平江府绸缎庄后院的偏僻柴房里,张启祥正对着落满蛛网的佛像不断磕头,他额头磕得青肿,粗布褂子沾满灰尘,嘴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着:“求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让我躲过这一劫……”
佛像的瓷面裂了道缝,慈眉善目的脸上沾着黑灰,看着倒有几分诡异。
下一刻,柴房的木门突然被人大力踹开,木屑飞溅中,数十个衙役举着火把一窝蜂的涌了进来。
张启祥猛地抬起头,火光映在他眼底,他最后的一点侥幸被烧得精光,面上只剩下一片绝望的死灰。
“带走。”沈青梧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墙角的包袱,径直走过去拿起,没多看他一眼张启祥。
张启祥被押过门槛时,突然奋力挣开衙役的手,疯了似的朝沈青梧嘶吼:“沈志远!你是斗不过他们的!那些人连知府都不放在眼里,你一个小小的八品县丞,你……”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被布团捂住嘴,所有话都被堵在喉咙里,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鸡。
……
沈青梧带着衙役们刚刚赶回海陵城,凳子都还没来得及焐热,苏曼卿的帖子已经送到了县衙。
她看着手中的请帖,一时有些无语。
一时间,她不知道是应该感慨自己的行程之满,还是应该感慨苏曼卿的消息灵通。
好在,这次苏曼卿没有约在望海楼,而是约在了城郊的一处茶寮。
沈青梧抬眼望去,茶寮四周是望不到头的稻田,风卷着稻花香飘进来,混着茶寮的炭火味,倒有几分清净意味。
“沈大人真是好手段。”
苏曼卿提着茶壶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盈盈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倒显得有了几分柔色,“张启祥在牢里招了,除了走私毒物,还帮守旧派运过军粮。”
她从袖中掏出本蓝布账册,封面印着漕运司的朱印,边角被磨得发毛:“这是从他贴身包袱里搜出的,记着近三年运的军粮数,足有五千石,都藏在淮津府的废弃粮仓。”
沈青梧翻到最后一页,落款处画着个太阳纹,与之前密信上的标记一致。
“守旧派囤这么多粮,想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苏曼卿放下茶壶,冷笑一声,“当今圣上病重,太子才八岁,他们想趁着国丧拥立新君,把持朝政。”
她抬眼看向沈青梧,目光锐利:“山阳县知县年底的时候告老,这个位置你想要吗?”
沈青梧淡淡道,“苏小姐想让我做什么?”
苏曼卿勾起唇角:“那地方挨着漕运要道,是扳倒守旧派的关键。你帮我收集他们贪墨军粮的证据,我让父亲在朝中运作,三年内保你坐上淮津府通判的位置。”
沈青梧没有立刻回答,稻穗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应和她的沉默。
“我要的不只是官职。”她抬眸,眼底映着远处的稻田:“你应当知道。”
“当然,”苏曼卿笑了,将账册往她面前推了推,“新政要推,贪腐要查,这世道总要变一变。”
“成交!”
两人的掌心在账册上碰了碰,又迅速收回,像交接什么隐秘的信物。
茶寮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稻浪翻滚,像片金色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