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的指尖在两枚铜牌上轻轻摩挲,药房里的烛火随着穿堂风忽明忽暗。顾廷远留下的那枚铜牌带着他身上的寒气,与她怀中的军牌严丝合缝,像两瓣即将闭合的铜莲。可铜牌拼接处的纹路里,卡着半粒极细的珍珠粉末,是苏玉容步摇上特有的南海珠磨的,昨夜顾廷远与她议事时,苏玉容的步摇明明好好插在发间。
她忽然想起昨夜整理药橱时,军牌背面蹭上了紫草汁——或许能试试用药液擦拭,看看是否有隐刻的字迹?药臼里的紫草汁还泛着暗红,她沾了指尖抹在军牌背面。锈迹遇着药汁缓缓剥落,露出一行细如蚊足的刻字:“血证藏……冷院井底。”最后一个“井”字被锈斑覆盖,却足够让她心跳漏了一拍。而刻字的刀痕深浅不一,“冷院”二字明显是后补的,与“血证藏”的笔锋截然不同。
焚棺那夜的记忆突然涌来——绿枝哆哆嗦嗦从井里捞起玉环碎片时,井壁青苔下似乎有道裂痕。可绿枝当时捞玉的动作太利落,不像初次下井,倒像是早就知道玉片的位置。她猛地攥紧药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药锄柄上的木纹里,嵌着点新鲜的泥土,是冷院井边特有的黑泥,昨夜绿枝说去账房,怎会沾到这种土?
“绿枝。”她转身打着手语,动作急切得带起衣袖。粗使丫鬟正蹲在角落补药囊,见她手势立即小跑过来。她的针脚歪歪扭扭,平日里最擅长的锁边绣竟错了三针,指尖还沾着点松烟墨,是账房先生用的那种粗墨。
林昭昭在她掌心写下“旧井图纸”四个字,绿枝的眼睛倏地睁大,随即又慌乱摇头:“那井十年前就封了,老人们说……说闹过鬼。”她的喉结动得太急,像是在背诵早就编好的话,耳后那点胭脂痣被汗水晕开,露出底下极淡的青痕——是韩府暗卫易容时贴的人皮面具边缘。
林昭昭按住她肩膀,另一只手比出“查真相”的手势。绿枝望着她泛着水光的眼睛,喉结动了动,终于咬着唇点头:“我这就去账房找,说是要修井圈,他们不会起疑。”转身时,她藏在药囊下的手快速比了个“韩”字,是韩府暗卫的紧急暗号,却被林昭昭从铜镜反光里看得一清二楚。
等绿枝攥着皱巴巴的图纸跑回来时,窗纸已被月光染成银白。林昭昭展开图纸,烛火映得她眼尾发亮——井壁靠近水面三尺处,用朱砂标着个极小的“暗”字,旁边歪歪扭扭画着箭头,指向废弃排水管的分支。这正是她和顾廷远上次探查地道时,被碎石堵住的死角。可图纸边缘的折痕里,夹着根极细的丝线,是柳月婵裙角的流苏线,账房先生绝不会用这种女儿家的东西。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绢帕,用炭笔速速写下:“井底有证,子时开掘。”叠成小团塞进绿枝掌心,又指了指厨房方向——陈砚每日戌时三刻会去厨房取醒酒汤,这是最稳妥的传递时机。可她在绢帕角落用指甲划了道极浅的痕,是“有诈”的标记,陈砚认得这暗号。
绿枝攥着绢团的手在发抖,却还是咬着牙溜出了药房。林昭昭站在窗后,看着她的影子融进夜色,直到更夫敲响第七下梆子,才见陈砚的身影出现在院外。他没提灯笼,只在老槐树下停了停,抬手轻叩三下窗棂——这叩法比往日重了半分,是“情况危急”的信号。
林昭昭推窗,陈砚的手从袖中探来,掌心里裹着块黑布。她解开一看,是顾廷远佩剑的鎏金剑穗——坠着的翡翠珠子正是他前日阅兵时系的。可珠子上有道新裂,是昨夜顾廷远与苏玉容争执时,剑穗撞在廊柱上磕的,那时陈砚明明不在场。这是默许行动的信物,她的手指在剑穗上轻轻一勾,陈砚便收回手,转身时靴底碾过一片落叶,“咔嚓”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那片叶子背面,用银粉写着“苏玉容跟来了”。
子时三刻,林昭昭裹着粗布短打站在旧井边。陈砚带着两个扛着麻绳的护院候在一旁,见她过来便递上一盏防风灯。护院的腰牌是新的,边缘还没磨亮,显然是临时从库房领的,其中一人耳后有颗黑痣,与韩府暗卫名册上的标记一致。
井沿的青苔滑得硌脚,她攥紧麻绳时,掌心全是冷汗。陈砚低声道:“夫人放心,井边我派了人守着,半柱香内不会有人来。”他的声音比平日沉些,是刻意压着嗓子,袖口露出的护腕上,绣着顾家军的狼头标记,却歪了半分,显然是仿的。
绳索缓缓垂落,井水的潮气裹着腐叶味扑面而来。林昭昭的脚尖触到井壁时,防风灯的光正好照在那道裂痕上——缝隙里嵌着半截生锈的铁环,轻轻一拉,整块青石板竟“吱呀”着挪开,露出个半人高的暗格。铁筒就搁在暗格里,裹着层发霉的粗布。她掀开布的瞬间,绢帛特有的清香味混着霉味涌出来,粗布的纤维里,还缠着根金色的丝线,是顾廷远朝服上的盘金线,他今日并未穿朝服。
展开第一页,“吾儿赵祯非刘后所生,乃吾与真宗之子……”几个字刺得她眼眶发酸。再往下看,“韩琦恐真相大白,鸩杀吾于冷宫”的字迹力透纸背,墨迹里还凝着暗红的斑,像是血渗进去的。可“赵祯”二字的笔锋太新,与其他字的陈旧感格格不入,倒像是用母亲的笔迹描上去的。
“抓现行!”井口突然炸响的女声惊得她手一抖,铁筒差点掉进井里。苏玉容举着羊角灯的影子映在井壁上,像只张牙舞爪的蝙蝠:“私掘府井,图谋不轨!王妈,把那东西给我抢过来!”她身后的王妈,手指关节处有层厚茧,是常年握刀的人才有的,根本不是洗衣妇的手。
林昭昭迅速将绢书塞进怀里,仰头正撞进顾廷远沉如寒潭的目光里。他立在苏玉容身后,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苏氏,此井年久失修,我命陈砚带人检修,何来‘私掘’?”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剑鞘上的兽首纹对着苏玉容,是防备的姿态,可指尖却在暗中比了个“信是假的”的手势。
苏玉容的指尖掐进灯把,指甲盖都泛了白:“检修需要深更半夜?顾将军莫不是被什么狐媚子迷了眼——”她的余光扫过井里的林昭昭,眼神里竟藏着丝急切,像是在催促什么。
“陈砚。”顾廷远截断她的话,伸手接过林昭昭递上来的铁筒,“打开。”绢书展开的瞬间,顾廷远的喉结动了动。林昭昭看见他握筒的手背青筋凸起,目光扫过“鸩杀吾于冷宫”时,眼底腾起的火几乎要烧穿夜色——可他捏着绢书的手指,在“韩琦”二字上轻轻顿了顿,是在提醒她注意。
“此等伪书,焉能为证?”苏玉容的声音发颤。顾廷远抬眼,目光像淬了毒的箭:“若为伪书,你为何不敢让仁宗亲览?”他的话掷地有声,却在转身时,用只有林昭昭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铁筒夹层有真的。”
苏玉容的脸白得像张纸,被随从扶着踉跄后退时,撞翻了羊角灯。火光在井边蔓延,陈砚迅速扑过去踩灭,火星子溅在林昭昭手背,她却浑然不觉——怀里的绢书还带着井里的潮气,每一个字都烫得她心口发疼,而铁筒夹层里,那卷用蜡封着的真绢书,正贴着她的肌肤,传来丝绸特有的微凉。
回房时已近寅时,林昭昭将绢书塞进药箱最底层的夹层,又在上面压了半罐紫草膏。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在案头的玉环碎片和顾父铜牌上。铜牌内侧刻着“天字三营·顾承忠”,玉环内侧的“李氏遗信·昭昭永念”被她擦得发亮,两枚物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两滴未干的血。而铜牌拼接处,她用紫草汁一擦,竟显出个“苏”字,与苏玉容的私章分毫不差。
她摸出块空白绢帕,用手语一笔一划写:“血未冷,路未断。”写完又觉得不够,翻出药臼里的紫草汁,在绢角轻轻点了两下——这是母亲教她的密写术,待汁液干透,字就会隐去,用温水一敷便会重现。可她不知道,这紫草汁是顾廷远前日送来的,里面掺了韩府特有的显影剂,遇着韩琦的墨就会变色。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推窗望去,顾廷远正立在梧桐树下。他手中捏着半页泛黄的纸,借着月光能看见上面的字迹:“真宗帝,戊时三刻,突发心疾……”正是被篡改的病历残页。纸页边缘的火痕是新的,显然是刚从什么地方取出来的。
“陈砚。”他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飘进窗来,“备马,三日后,我要入宫述职。”夜风卷起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林昭昭窗台,又被风卷到顾廷远脚边。叶子背面,用朱砂写着“假书诱敌,真证已妥”,是苏玉容的笔迹。
她望着那片叶子,忽然想起药箱夹层里的绢书——上面李氏的字迹还带着井里的潮气,而她方才点的紫草汁,正慢慢在绢角晕开,像两朵待放的小红花。可真正的血证,此刻正藏在顾廷远朝服的夹层里,那卷由苏玉容亲手封存的李妃手札,封蜡上印着的,是仁宗幼时的虎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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