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王铁柱:憨厚的伙伴
水房的阴冷和浑浊水汽,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李小燕身上。她靠着冰冷刺骨的水缸壁,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王老蔫给的那半块硬邦邦的烤饼带来的微弱暖意和饱腹感,早已在身体的消耗中消失殆尽,胃里再次只剩下冰冷的绞痛和令人眩晕的空虚感。她珍惜地将最后一点咸菜碎屑舔进嘴里,齁咸的味道刺激着麻木的味蕾,却无法填补那巨大的饥饿空洞。
她木然地望着水房里那十几个如同沉默巨兽般的水缸。缸底的水位在之前的劳作下,只勉强上升了浅浅一层,距离盈满遥遥无期。想到赵大勇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和随时可能抽下来的鞭子,想到被扣掉的那一半口粮,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从水房门口传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李小燕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以为是赵大勇又来催工。她艰难地抬起头望去。
逆着门口昏暗的光线,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来人身材异常壮实,像半截铁塔,穿着和其他杂役一样的破旧灰布短褂,但紧绷的布料勾勒出厚实的胸背和粗壮的胳膊轮廓。他头发乱糟糟如同鸟窝,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皮肤黝黑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浓眉大眼,眼神却显得有些憨直,甚至带着点木讷。此刻他正费力地提着一个巨大的、边缘糊满污垢的木桶,桶里装满了浑浊的黄绿色泥水,沉重的分量压得他宽阔的肩膀微微下塌,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看到水房里坐着的李小燕和角落里的刑天,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憨厚的笑容,声音洪亮却带着点局促:“嘿!新……新来的?”
李小燕被他那高大的身形和洪亮的嗓门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水缸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他,没有答话。刑天依旧闭着眼,靠在缸壁,仿佛沉入了自己的世界,毫无反应。
壮汉似乎并不在意两人的冷淡。他吭哧吭哧地提着沉重的水桶走进来,将水桶“咚”地一声放在离李小燕不远的一个空水缸旁,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他抬起胳膊,用同样脏兮兮的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目光落在李小燕面前那个空荡荡的破碗上,又看了看她苍白瘦削的脸和红肿破皮的肩膀,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
“俺叫王铁柱!”他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洪亮,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直率和……不太聪明的感觉,“你们……就是张扒皮新弄进来的?专门倒泔水扫兽栏,还……还要挑水?”他指了指那十几个巨大的水缸,眼神里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同情。
李小燕戒备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依旧没说话。在杂役院这种地方,任何主动的搭讪都可能藏着陷阱。
王铁柱见她点头,那张憨厚的脸上同情之色更浓了。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瓮声瓮气地说:“唉,遭罪啊!那张扒皮和赵大勇,心都黑透了!就知道欺负新人!”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在李小燕空空的碗里又停留了一下,突然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味道:“你们……是不是被扣口粮了?”
李小燕心头一紧,戒备地看着他,依旧沉默。
王铁柱却像是得到了确认,自顾自地点点头,一脸“俺就知道”的表情。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赵大勇不在附近,水房里只有他们三人,便飞快地将手伸进自己怀里那件同样破旧的灰布短褂里,摸索着什么。
李小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掏什么凶器。然而,王铁柱掏出来的,却是一个用同样破旧但相对干净的灰布包着的小包。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两个拳头大小、烤得焦黄、散发着浓郁玉米粗粮香气的窝窝头!窝窝头表面有些粗糙,甚至能看到没磨碎的玉米粒,但在这充斥着馊臭和霉烂气味的水房里,这股纯粹的谷物焦香,如同沙漠中的甘泉,瞬间唤醒了李小燕所有饥饿的感官!
王铁柱拿起一个窝窝头,毫不犹豫地掰成两半,将其中明显更大的一半,连同包裹窝窝头的破布一起,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李小燕手里!
“给!快吃!”王铁柱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憨直和关切,“俺昨天偷偷省下的!新来的,干这么重的活,没点硬食垫肚子可不行!饿坏了身子骨,以后更遭罪!”
粗糙温热的窝窝头入手沉甸甸的,浓郁的玉米香气直往李小燕鼻子里钻。她看着手里那半块散发着食物热气的窝窝头,又抬头看向王铁柱那张黝黑、憨厚、写满真诚关切的脸,鼻子猛地一酸,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比体内修炼出的暖流更加汹涌,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戒备和冰冷!
在这地狱般的杂役院,在张扒皮和赵大勇无休止的欺压榨取下,在她身心俱疲、几近绝望的时刻,这个素不相识、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大个子,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省下的口粮分给了她!
“谢……谢谢……”李小燕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巨大的感动和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握着那半块窝窝头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谢啥!”王铁柱憨憨地一摆手,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俺力气大,少吃点也能扛!你们刚来,又摊上这最累的活儿,不容易!”他一边说,一边将剩下那个完整的窝窝头又掰开一半,犹豫了一下,看向角落里依旧闭目沉默的刑天。
刑天仿佛与世隔绝,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王铁柱踌躇了一下,还是拿着那半块窝窝头,小心翼翼地走到刑天身边,蹲下身,瓮声瓮气地说:“喂!兄弟!这个……给你!多少吃点!空着肚子扛不住!”
刑天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睁开,也没有任何回应,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
王铁柱伸着手,有些尴尬地僵在那里。李小燕连忙低声说:“他……他可能不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刑天的状态。
王铁柱挠了挠头,倒也没生气,只是憨厚地笑了笑:“哦……那行吧。”他将那半块窝窝头又小心地包回破布里,揣进自己怀里,“俺给他留着,啥时候想吃啥时候给俺说!”他站起身,看向李小燕,指了指她手里的窝窝头,“快吃!别凉了!赵大勇那狗东西鼻子灵,闻到味就麻烦了!”
李小燕用力点了点头,不再犹豫。她将窝窝头凑到嘴边,小心地咬了一口。粗粝的玉米面有些拉嗓子,但浓郁的谷物焦香混合着质朴的甜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这口感,远比那浑浊的稀粥和硬邦邦的烤饼更加扎实,更加温暖!她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咀嚼着,感受着粗糙的食物滑过食道,落入空荡荡的胃袋,带来一种无比踏实的饱足感和暖意。这半块窝窝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把,瞬间驱散了她心头的绝望和冰冷。
王铁柱看着李小燕珍惜地吃着窝窝头,憨厚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仿佛比自己吃了还高兴。他也拿起自己剩下的那半块窝窝头,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铁柱……哥,”李小燕咽下口中的食物,看着王铁柱,真诚地问道,“你……你为什么帮我们?”
王铁柱被这声“哥”叫得有点不好意思,黝黑的脸庞似乎红了一下,他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瓮声瓮气地说:“嗨!没啥为啥!俺刚来那会儿,比你们还惨!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是王老蔫偷偷塞给俺半个馍馍,才没饿死过去!”他指了指远处角落里默默劈柴的王老蔫,“这鬼地方,张扒皮和赵大勇不拿咱们当人看!咱们这些苦哈哈,要是再不互相帮衬着点,那……那真就活不下去了!”他语气憨直,却道出了这杂役院底层最朴素的生存法则——抱团取暖。
李小燕心中暖流涌动,用力地点点头。她看着王铁柱那憨厚真诚的脸,又看了看角落里沉默劈柴、如同枯木般的王老蔫,再看向身边依旧闭目、气息冰冷的刑天。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她并非完全孤立无援。一丝微弱却坚韧的联系,正在这污秽之地悄然滋生。
“对了!”王铁柱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凑近了些,那张憨厚的脸上带着点神秘和兴奋,“俺听说,你们……你们是从黑石村那边逃过来的?还把村霸赵四爷给……给弄没了?”他眼神里闪烁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李小燕心中一惊!赵虎的事,这么快就传到青阳镇了?她下意识地看向刑天。刑天依旧闭着眼,但李小燕敏锐地感觉到,他那冰冷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
“没……没有的事……”李小燕连忙否认,声音有些发虚,“我们……我们就是活不下去了,才逃出来的……”
王铁柱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不太相信,但也没有追问。他憨憨地笑了笑:“不管咋说,能从赵四爷手里跑出来,就是本事!那老东西,不是好人!”他挥了挥粗壮的拳头,表示对赵四爷的厌恶。
就在这时,赵大勇那如同破锣般的吼叫声再次在院中炸响:“王铁柱!你个憨货!磨蹭什么呢?!劈柴的柴火不够了!赶紧滚过来干活!再磨洋工,老子抽死你!”
王铁柱浑身一激灵,脸上憨厚的笑容瞬间被惊恐取代。他慌忙将最后一口窝窝头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对李小燕说:“俺……俺得去劈柴了!你们……你们小心点!省着点吃!”说完,他像受惊的兔子,拎起那个巨大的空水桶,慌慌张张地跑出了水房,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远去。
水房里再次只剩下李小燕和刑天。
李小燕珍惜地小口吃着剩下的窝窝头,感受着食物带来的力量和温暖。她看着王铁柱消失的方向,又看向刑天。刑天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冰封的眸子正看着李小燕手中剩下的窝窝头,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李小燕犹豫了一下,将手里最后一点窝窝头掰开,将稍大的一块,小心翼翼地递到刑天面前。
这一次,刑天没有拒绝。他沉默地伸出手——依旧是那只完好的左手,接过了那块粗糙温热的窝窝头。他没有立刻吃,只是用冰冷的手指捏着,仿佛在感受那点微弱的温度。
李小燕看着他接过食物,心中莫名地松了口气。她珍惜地将自己那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粗粝的玉米面摩擦着口腔,带来一种真实的、活着的触感。
“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难折断……”王老蔫那嘶哑的告诫和王铁柱憨厚的面容在她脑海中浮现。在这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这微弱的互助和暖意,如同黑暗中凿壁偷光,艰难却坚定地支撑着她,寻找着那一线生机。她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些冰冷的水缸,意念沉入体内,引导着那丝被食物和暖意稍稍滋养的微弱暖流,在疲惫的经脉中,再次极其缓慢地流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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