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未明，晨雾如纱般笼罩着京城内外。
彰义门和广渠门外的两处工地，被一种肃杀之气骤然包围。
大批京营官兵和东厂番役，将数万流民的窝棚区围得水泄不通。
刀已出鞘，弓已上弦。
甲胄和猩红的飞鱼服，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数万流民在睡梦中被惊醒，刚一睁眼，便看到这明晃晃的刀枪剑戟。
他们蜷缩在一起，以为朝廷的耐心耗尽，终于要对他们举起屠刀了。
哭喊声、惊叫声此起彼伏，场面即将失控。
就在这个节点，一个临时的木制高台被迅速搭建起来。
王承恩身穿一身刺目的蟒袍，手持玄色令旗，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在他身后，一道身影更引人注目。
那是懿安皇后座下的女官，芸香。
她蒙着面纱，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缓缓坐下。
这个安排，是张嫣的刻意为之。
她要让所有人，尤其是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看清楚——
慈悲的背后，是不可冒犯的龙鳞。
我的眼睛，就在这里，亲眼看着。
“带——人——犯！”
王承恩一声令下，内力贯注，声音如炸雷般滚过整个工地。
几名仓库总管、小吏，连同那几个煽动闹事的白莲教头目和流民刺头，被番役拧断了胳膊般押上来，重重地踹跪在高台前。
王承恩没有半句废话。
他眼神示意，手下立刻将那本油腻的秘密账本高高举起，翻开，让第一排的流民能看清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
紧接着，一箱箱查获的银两和赃物被当众打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在肮脏的土地上，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尔等，都给咱家听真切了！”
王承恩的声音，比冬月的寒风还要刺骨。
“朝廷行‘以工代赈’，是皇上与两位娘娘体恤万民，给你们的一条活路！是浩荡皇恩！”
“但总有猪狗不如之辈，狼心狗肺，竟敢勾结朝中奸佞，克扣尔等的活命钱粮！倒卖朝廷物资，中饱私囊！”
“此罪，天地不容！”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那几个白莲教头目。
“更有妖言惑众之徒，混入尔等之中，散布谣言，说朝廷要放弃你们，煽动叛乱！妄图颠覆社稷，让你们重陷水火，成为他们谋逆的炮灰！”
“其心可诛！”
证据如山，人犯面如死灰，连求饶的力气都已失去。
底下的流民们，先是死寂。
他们看着那些赃物，听着王承恩的话，脑子里“嗡”的一声。
一个离得近的流民，死死盯着一匹被当做赃物展示的绸缎，他认得，那是前日被管事拖走抵债的、他女儿唯一的嫁妆料子！
“我的钱……”
“原来……我们的粮食……都被他们吞了……”
“我说怎么干的活越来越多，发的粥越来越稀！”
窃窃私语，迅速变成了无法遏制的怒吼。
原来不是朝廷不仁！
原来不是皇上不慈！
是这些天杀的蛀虫，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鬼，在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断他们的生路！
“杀了他们！！”
一个失去孩子的妇人发出第一声凄厉的尖叫。
“杀了这些畜生！”
“砍了这些妖人的脑袋！！”
愤怒的火焰，在数万双眼睛里彻底点燃，汇成滔天巨浪，仿佛要将高台都给吞没。
王承恩要的，就是这个！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玄色令旗，声震四野。
“奉圣上口谕，懿安皇后懿旨！为整肃工务，以儆效尤！”
“贪墨首恶，斩！”
“煽动叛乱之妖人，斩！”
“唰——！”
话音未落，刀光如雪亮的闪电，一闪而过。
几颗人头冲天而起，又重重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
温热的鲜血，如喷泉般溅射而出，将高台下的黄土染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噗通、噗通……”
人头落地的声音，不大，却能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前一刻还喧嚣滔天的工地，瞬间，鸦雀无声。
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雷霆血腥的手段，震得魂飞魄散。
他们终于明白，那位深居宫中的懿安皇后，不仅能给他们饭吃……
更能砍下任何敢砸他们饭碗的人的脑袋！
高台上，芸香动了。
她只是轻轻抬手，理了理自己鬓边的一缕发丝。
仿佛在说：此事，娘娘已经看过了。
“自今日起！”
王承恩的声音再次响起。
“工地点卯、放粮、发钱，皆由东厂与新任监察共同监督！”
“设举报箱于此！凡举报克扣、贪墨、煽动之事，一经查实，赏银十两！”
“若有再犯……”
他一脚，将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从高台上狠狠踢了下去。
“如此獠！”
紧接着，他目光扫过台下，最终定格在人群中的一个青衫文士身上。
“兹有举人徐知远，品行高洁，心怀仁义，本官奉命，特擢其为广渠门工务总理，兼任两地监察，总领流民登记、卫生防疫、工分核算诸事！尔等需尽心辅佐，不得有误！”
站在台下的徐知远，在一片敬畏、惊愕、混杂着希望的目光中，身体一震。
他整了整衣冠，对着高台上的方向，对着那道端坐的身影，深深一揖，拜的不是东厂，而是那位只见过一面，却已托付生死的知己。
一个敢于打破世俗，以雷霆万钧之势行菩萨心肠的上位者。
……
风暴的余波，在紫禁城的另一端，掀起了真正的惊涛骇浪。
武定侯府。
“砰！”
郭守乾听到心腹被当众斩首的消息，不是砸了茶盏，而是将一尊前朝的青铜鼎生生踹翻在地。
“张嫣！”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你一个先帝的寡妇，安敢如此折辱我郭家！”
他损失的不仅是银子，更是他武定侯府赖以横行京师的脸面！
“来人！”他嘶吼道，“去查那个徐知远！我要他的全部底细！我要他……活不过三天！”
司礼监，暗室。
王体乾捻着佛珠的指节，已经停止了转动，死死地扣在一起，几乎要将紫檀木的珠子捏碎。
他脸上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毒蛇般的阴冷。
张嫣这一剑，太准，太狠。
她没有动他王体乾，却当着全京城的面，斩断了他伸得最长的一只手，还借此收买了数万流民的人心。
杀鸡儆猴。
他王体乾，就是那只被杀给猴看的“鸡”！
“好……好一个懿安皇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既不守妇道，要玩朝堂上的游戏，就别怪咱家……心狠手辣了。”
而在更深的后宫。
坤宁宫。
周皇后听着宫女添油加醋的描述——“那血啊，流得满地都是！”“数万流民，现在都跪着喊‘懿安皇后千岁’，说娘娘是活菩萨！”，她端着茶碗的手，不易察觉地，剧烈一抖。
一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痛。
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端庄雍容的脸，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什么“妇人与阉人联手，戾气太重”？
那些言官懂什么！
这根本不是戾气！这是手段！是收拢人心的阳谋！
宫女那句“流民只知有懿安，不知有中宫”，却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大明朝的正宫皇后，竟然在一个前朝寡妇的威势下，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板？
茶碗被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镜中的脸上，留下下一片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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