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灯火,熄了。
那位尊贵的田贵妃,三尺白绫,了却了所有恩怨。
紫禁城仿佛陷入了短暂的安眠,但有些人的恨意,却更深了。
王体乾被暂时羁押在府邸,只待择日便要启程,前往皇陵守陵。
昔日车水马龙,权倾内廷的司礼监掌印府,如今只有几片落叶在门前打着旋。
他独自坐在黑暗的书房里。
烛火摇曳,将他那张老脸映照得阴鸷而扭曲。
“张……嫣……”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包含不甘。
毒杀皇嗣的惨败,不仅让他从云端跌落,沦为阶下之囚,更让他成了整个内廷最大的笑柄。
他一生都在玩弄人心,设局害人。
到头来,他精心布置的必死之局,竟被那个女人,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给破解了。
他不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深夜,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呢小轿,避开所有耳目,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府邸后门。
武定侯郭守乾,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眉宇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
他的脸色,比王体乾好不了多少。
“王公公,难道就这么认了?真去给先帝守陵?”郭守乾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其中的愤懑。
王体乾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认了?”
他轻呷一口,滚烫的茶水仿佛也浇不灭他心头的邪火。
“侯爷,咱家这一走,就是一辈子。但死之前,也得拉个垫背的。”
他放下茶杯,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依然闪烁着光芒。
“翊坤宫那个蠢货,不堪大用,已经是个死人了。硬碰硬,咱们已经输了一阵。”
王体乾的声音愈发低沉,像一条在暗夜中吐着信子的毒蛇。
“那个女人……邪门得很。对付她,不能再用宫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重权,更重名。”
“咱们,就从根上,毁了她的名!”
郭守乾的眼睛瞬间亮了,身体微微前倾:“公公的意思是……”
“那个叫徐知远的穷酸举人,不是她一手提拔,倚为心腹的吗?”王体乾的嘴角,勾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
“一个久居深宫、青春犹在的前朝皇后。”
“一个年轻力壮、感恩戴德的外臣。”
“侯爷,你来说说,这京城里的闲人们,最爱听什么样的故事?”
郭守乾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的横肉因兴奋而抽动,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妙啊!”
“这把刀,杀人不见血,诛心不见影!”
……
不出三日,一场风暴,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疯狂蔓延。
从酒楼的说书人,到街角的货郎,再到高门大户的后院,都在疯狂的传一件事儿。
慈庆宫内,芸香煞白着一张脸,几乎是跑着冲进殿内的。
“娘娘,外面……外面的人都在胡说八道!”
张嫣正在临摹一幅前朝的山水图。
闻言,她握着狼毫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随即,又稳稳落下,从容不迫地勾勒出一角嶙峋的山岩。
她甚至没有抬头,声音清冷。
“说。”
只有一个字,却仿佛带着无边的力量。
芸香深吸一口气,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咬牙道:“他们说……说您和流民营的那个徐知远……有染,说他是您的……面首!”
“还编造歌谣,说您以工代赈是假,实为私吞钱粮,培植党羽,想学那武则天,行不轨之事!”
“更甚的是,他们将近来的天灾人祸都算在您的头上,说您是‘妖后’临朝,干预外政,才引得天降示警!”
笔尖在宣纸上,留下一个沉重而浓黑的墨点。
画,毁了。
张嫣终于抬起头。
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只有一片洞彻所有阴谋的的冰寒。
“王体乾。”
她平静地吐出这三个字。
芸香猛地一愣:“娘娘,您怎么知道?”
“一条马上就要被拖去皇陵的疯狗,临死前,总要反咬一口。除了他,还有谁会用这么脏的手段。”
张嫣缓缓放下笔,走到窗边,背手而立。
“秽乱宫闱,断我清白,此其一。”
“意图谋反,断我权柄,此其二。”
“妖后祸国,断我生路,此其三。”
她轻声念着,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冽至极的弧度。
“三支毒箭,一箭比一箭狠,招招致命,这是算准了要我的命啊。”
她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眼神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这点手段,比起前世那些真正的滔天巨浪,确实只能算是孩子的把戏。
但她知道,这把火,很快就会从市井,烧进朝堂,最终烧到崇祯的龙椅之下。
果不其然。
次日早朝。
崇祯端坐于龙椅之上,脸色铁青得吓人。
市井的流言,他身为天子,岂会不知?他本想下旨严查,用雷霆手段将这股歪风强压下去。
但此刻,有人不让他压。
都给事中温体仁,手持笏板,慨然出班。
“启奏皇上,臣有本奏!”
在听到“温体仁”这个名字的瞬间,张嫣脑中关于此人的记忆碎片,陡然清晰——此人,正是未来那个口蜜腹剑,祸乱朝纲,最终导致大明倾颓的巨奸!
温体仁的声音响彻大殿,字字句句,冠冕堂皇。
“臣闻,后宫干预外政,牝鸡司晨,乃我大明祖制之大忌!”
“流民营乃京畿重地,事关国本,竟任用一介毫无资历的白身举人徐知远总揽全局,形同儿戏,恐有天大之祸患!”
“更有甚者,如今京中流言四起,怨声载道,长此以往,恐再生民变啊皇上!”
他每说一句,便有数名言官应声出列,躬身附议。
“臣等附议!”
“恳请皇上,遵循祖制,收回懿安娘娘外事之权!”
“恳请皇上,彻查流民营!罢免徐知远!以正视听!以安民心!”
崇祯的拳头,在宽大的龙袍下,已然紧紧握住。
他信皇嫂。
发自内心地信。
可“秽乱宫闱”这四个字,是悬在任何一个帝王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无法容忍的奇耻大辱!
即便他一个字都不信,天下人会怎么想?后世的史笔,又会如何记下这一笔?
更何况,他内心最深处,那个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角落里,对那个被皇嫂一手提拔、屡次称赞的徐知远,确实开始感到一丝莫名的不悦和……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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