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庆宫内，气氛比上次巫蛊案时还要压抑百倍。
外面的流言，虽然烂的像蛆虫，但依然钻透了宫墙。
芸香急得在殿内来回踱步，裙摆摩擦着光洁的地砖，发出沙沙的声响。
福安则垂手立在一旁，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唯有张嫣，端坐于窗前。
她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早已穿透了书页，落在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上。
眼神极其平静。
“秽乱宫闱”、“贪墨图反”、“妖法祸国”……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好一记杀人不见血的毒计。
王体乾，温体仁，郭守乾……
这笔账，她一笔一笔，都记下了。
“娘娘，您就真的一点不急吗？”
芸香终于憋不住了，声音里满足是焦急。
“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再这么下去，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活活淹死！”
张嫣缓缓放下书卷，抬眸看了看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
“急，有用吗？”
她站起身，踱了两步，华贵的裙裾在地面上拖曳出无声的弧度。
“流言如洪峰，堵，是堵不住的。”
“他们想用这盆脏水泼死我，那我就要让这水倒灌回去，淹了他们自己的后院。”
她的脑中，一个精密的计划，已然成型。
要破此局，必先从敌人最坚固的堡垒内部，找到那条最细微的裂缝。
“福安。”张嫣忽然开口。
“奴才在。”
“武定侯郭守乾，家风如何？”
福安一怔，瞬间明白了张嫣的意图。
他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回娘娘，郭守乾本人贪财好色，是勋贵通病，不好抓。但他那个宝贝儿子，郭家大公子郭彪，却是个远近闻名的混账东西。”
“说来听听。”
“此人斗鸡走狗，挥霍无度，房里妻妾成群，外面更是彩旗飘飘。最关键的是，他娶的正妻柳氏，出身商贾，郭家当初是图了柳家的钱财。柳氏为人精明强悍，对郭彪早已怨怼日深，夫妻二人不过是维持着面子情罢了。”
一个败家子。
一个怨妇。
一个完美的突破口。
张嫣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堡垒，总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
“芸香。”
“奴婢在！”
“你之前劝捐，与京中不少贵妇都熟络。想个法子，去‘偶遇’一下这位柳夫人。”
“偶遇？”芸香不解。
“对，偶遇。”张嫣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寒光，“不必威胁，也无需利诱。”
“你要做的，是‘同情’她。”
张嫣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面授机宜。
“你要让她知道，你把她当自己人，为她鸣不平。然后，再‘无意’中，跟她分享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就说，你听闻她那位宝贝丈夫郭彪，最近又在外面迷上了一个花魁，花钱如流水。而这些钱的来路……很不干净。”
张嫣的语速极慢，每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钉子，钉进芸香的心里。
“是挪用了他父亲武定侯府上的公中银钱，用来……贿赂朝中言官，诬告当朝懿安皇后！”
芸香倒吸一口凉气，手心瞬间冒出冷汗。
这一招，太狠了！
这是要把柳氏的家丑，和谋逆的国事，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你要让她明白，”张嫣看着芸香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郭彪这么做，一旦事发，整个武定侯府都要被他拖下水，万劫不复。”
“而你，代表我。”
“让她知道，我，可以给她一个‘大义灭亲’、保全自身和子女的机会。”
“是跟着丈夫一起沉船，还是弃船上岸，全看她自己。”
芸香重重点头，眼中是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火焰。
三日后。
京城最大的绸缎庄“锦绣阁”内，一场精心策划的“偶遇”，无声上演。
芸香陪着一位相熟的夫人前来选料，言笑晏晏，正巧就“碰”上了同样在此的武定侯夫人柳氏。
一番寒暄过后，那位夫人借故离开，独留下二人。
“柳夫人，您瞧瞧这匹云锦，真衬您的肤色。”芸香笑着拿起一匹料子，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
“只是……看夫人您眉宇间似有愁绪，可是为了府中俗事烦心？”
“唉，说句体己话，男人在外风光，可咱们女人持家，却是一根针线都有操不完的心。”
这番话，精准地浇在了柳氏那颗早已郁结的心上。
柳氏勉强挤出一个笑，叹了口气：“让姑娘见笑了，不过是些家丑……”
时机，已到。
芸香状似无意地屏退了左右的伙计，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神秘和担忧。
“夫人，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是事关重大，奴婢实在不忍心看夫人您被蒙在鼓里。”
柳氏心中一凛：“姑娘请讲。”
“奴婢听闻，郭公子最近……又迷上了一位新人，花钱如流水。夫人，您掌着中馈，府里的银钱出入，可得仔细着些。”
柳氏的脸色果然沉了下去，握着绸缎的手紧了紧，冷笑道：“他哪天不这样？由他败去！”
“可这次不一样。”
芸香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
“奴婢还听说……郭公子这次花的钱，来路……恐怕会给侯府惹来滔天大祸！”
当“贿赂言官”、“诬告皇后”这几个字从芸香口中吐出时，柳氏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惨白如纸。
她是个精明的女人。
她瞬间就明白了这其中毁家灭门的利害关系！
丈夫的荒唐，她可以忍。
但这份荒唐，若要毁了她的地位，毁了她孩子的未来，她绝不能忍！
她死死地攥着手中的丝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芸香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
“这是郭公子那位新外室的住处。夫人若是不信，可亲自去看看。”
芸香顿了顿，补上了最致命的一句，声音轻得仿佛是柳氏自己在低语。
“奴婢还听说……像郭公子这样在外花费巨大，又怕人查账的男人，都爱有个记私账的习惯，把所有见不得光的开销，都记在一本隐秘的册子上……”
“至于藏在哪，想必这世上，只有他自己和最亲近的人，才可能知道了。”
说完，芸香不再多言，行了一礼，转身静静离去。
她没有说账本在哪，却把一枚最毒的钩子，死死地扎进了柳氏的心里。
柳氏独自站在原地，良久，良久。
她眼中的怨怼、惊恐和犹豫，最终化作了一片决绝的冰冷。
当晚，武定侯府。
大公子郭彪的书房内，先是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随即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最后，归于死寂。
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第二日清晨，一个包裹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慈庆宫的后门。
福安亲自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本黑色的账册，和一个小小的私印。
账册上，用蝇头小楷，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一笔笔款项的去向。
其中最大的一笔，赫然指向了都给事中——
温体仁。
张嫣看着那本账册，指尖在“温体仁”三个字上，轻轻划过，仿佛在审视一件将死的祭品。
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冰冷彻骨的笑意。
郭守乾，你用流言这把软刀子伤我。
我便用你亲儿子的手，递上这把能捅穿你全家性命的硬刀子。
温体仁……
你的死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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