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的夏天。
毒辣的太阳悬在天上,不像是在照耀,更像是在炙烤。
它要将龟裂土地深处的最后一丝水汽,都活活榨干。
京畿左近的官道上,早已没了车马喧嚣。
只有三三两两的流民,衣衫褴褛,步履蹒跚。
路旁的树木伸出焦黑的枝丫,像一具具枯骨,在向苍天做着无声的控诉。
时不时能看到倒毙的尸身。
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晒成一具发黑的干尸,无人收敛。
乾清宫。
殿内的气氛,比宫外的暑热更加压抑,几乎让人窒息。
崇祯皇帝朱由检在御案后来回踱步。
脚下冰凉的地砖,丝毫无法驱散他内心的那股焚心般的燥热。
细密的汗珠从他额角沁出。
龙袍的领口被他烦躁地一把扯开,露出里面因愤怒和焦虑而紧绷的颈部线条。
“报——!”
一个尖利嘶哑的声音响起,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带着哭腔。
“陛下!顺天府加急奏报!”
“通州、三河、香河三县……已三月无雨,井涸见底,民食草根树皮,十室九空!”
啪!
一声巨响。
崇祯一掌狠狠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都跳了起来。
“够了!”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低声咆哮,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朕知道!朕全都知道!”
“这些奏报,除了哭惨,除了向朕要钱要粮,还有什么用?!”
小太监吓得浑身一颤,像一滩烂泥般死死伏在地上,连呼吸都停了。
大殿内一片死寂。
只剩下崇祯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他那张尚显年轻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无法掩饰的恐慌。
自登基以来,他宵衣旰食,励精图治,自认不输历代先祖。
可换来的,却是愈演愈烈的灾祸。
难道……
难道真是朕德行有亏,才引得上天震怒示警?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死死缠绕着他,让他对不久前皇嫂张嫣提出的一系列新政,也开始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动摇。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缓步入内。
来人身形微胖,面色一如既往地温润恭顺。
正是内阁首辅,温体仁。
“臣,温体仁,叩见陛下。”
“温爱卿平身。”崇祯疲惫地坐回龙椅,声音沙哑,“卿有何事?”
温体仁躬着身,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呈上。
“陛下,臣有本奏。”
“北方大旱,非止一日。如今旱魃肆虐,饿殍遍野,实乃我大明开国以来,未有之奇灾。”
“臣……夜不能寐,苦思其由……”
他刻意顿了顿,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崇祯的神色。
精准地捕捉到了皇帝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恐慌与自我怀疑。
他心中暗喜,继续说道:
“臣以为,天降大灾,必因朝有德亏,政有失当!”
这句话,如同一把尖刀,精准地刺中了崇祯心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那一处。
崇祯的身体猛地前倾,双目死死盯住他。
“说下去!”
温体仁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地面。
“陛下圣明,然近期朝中变法更礼,部分新策……恐过于激进,引动阴阳失调,触怒上天。此其一。”
他没有提张嫣一个字。
但“变法更礼”、“新策”这些词,殿内人人都知道,这把刀子捅向的是谁。
就是那位刚刚设立了“内宫察访司”的懿安皇后。
他稍作停顿,又抛出了更狠的一击。
“其二,地方官员多有新晋提拔者,骤登高位,经验尚浅,救灾不力,致使民怨沸腾,怨气冲天!此亦是召灾之由!”
这一条,更是毒辣无比。
张嫣为推行新政,确实举荐了一批务实的年轻官员。
温体仁此言,是直接将地方官救灾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困难和失败,全部归咎于张嫣的“任人唯亲”、“牝鸡司晨”。
崇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温体仁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一般,狠狠砸在他已然动摇的信念之上。
他信任皇嫂的智慧与眼界。
但眼前这炼狱般的天灾,让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们真的走得太快,太急,惹怒了祖宗,惹怒了神明。
“陛下!”
温体仁猛地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情真意切。
“为今之计,唯有暂停新策,安抚人心!”
“并请陛下下旨,于天坛设七日大醮,臣愿亲率百官,为国祈雨,以感天心!”
暂停新策……
设坛祈雨……
崇祯的拳头在龙袍下死死攥紧。
可最终,却在那种淹没一切的无力感中,一根根地,缓缓松开。
他看向殿外。
那片令人绝望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压在他的心头。
他的信心,在酷烈的现实面前,正在寸寸崩塌。
“准……奏。”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此事,由内阁全权操办。”
“臣,遵旨!”
温体仁重重叩首,埋下的脸庞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得逞的冷光。
消息传到慈庆宫时,张嫣正站在一张巨大的京畿地图前。
她手持炭笔,在地图上专注地标注着什么。
王承恩将朝堂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完毕,语气中满是压抑不住的忧虑和愤懑。
“娘娘,温体仁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太阴狠了。”
“陛下他……似乎已经动摇了。”
啪。
张嫣手中的炭笔,在地图上划出一道重重的黑痕。
她没有回头,声音却比窗外的秋风更加冰冷。
“祈雨?”
“他这是要用全天下灾民的命,来给他自己博一个‘忠君体国’的美名!”
她比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小冰河时期的干旱周期,岂是求神拜佛能够改变的?
温体仁的这番表演,不过是借天灾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
顺便,将所有救灾不力的责任,都推到她这个“干政”的后宫妇人身上。
然而,最让她感到心冷的,不是温体仁的构陷,也不是崇祯的摇摆。
而是她脑中那段被血与火镌刻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名为“历史”的记忆。
崇祯年间的连年大旱,将持续整整十年以上!
而这一次的大旱之后,紧随而来的,将是自明年起,连续数年、席卷整个黄河中下游的特大决口!
旱灾之后,必有滔天水患!
先抗旱、再防洪、急囤粮!
这三件事,任何一件出了差错,大明的国基,就将彻底崩塌!
张嫣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瞬间,她仿佛已经能听到,那咆哮的黄河浊浪,正从遥远的地平线下,发出沉闷的、催命般的轰鸣。
时间。
没有时间了。
她猛地睁开双眼。
眸中再无一丝一毫的犹豫,只剩下如万年寒冰般的决绝。
“王承恩。”
“奴婢在。”
“传我懿旨。”
张嫣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如重锤般砸在寂静的宫殿里。
“命察访司所有人员,即刻启动最高等级戒备。”
她的声音顿了顿,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们没时间陪温体仁在天坛上唱戏了。”
“我们要救人。”
她霍然转身,目光如刀,直视着王承恩,也像是在穿透时空,直视着那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要抢在老天爷动手之前……”
“救下大明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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