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夏。
那不是乌云。
尽管它遮蔽了天日,吞噬了光明。
起初,只是天际线上的一抹浑浊土黄。
但很快,那片土黄开始以一种极快速度,活生生地“吃”掉了整片蔚蓝的天空。
紧接着,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传来。
站在慈庆宫最高的望楼上,张嫣能清晰地看到,那片由无数生命组成的“活的乌云”,是如何扑向田野里那些庄稼的。
蝗灾。
不是史书上冰冷的两个字,而是活生生的末日景象。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草木被啃噬的腥臭,混合着尘土特有的焦味,钻入鼻腔。
那咀嚼的声音越来越大,从“沙沙”变成了清晰可闻的“咔嚓”。
“娘娘……”
芸香脸色惨白的说道。
张嫣没有回头。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移动的土黄,在记忆的深处,一幕血红色的记忆,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
前世,同样的场景。
然后……
赤地千里,大疫随行!
无数百姓倒毙于道路两旁,腐烂的尸体上,新的瘟疫正在酝酿。那不是天灾,那是人间炼狱。
那根名为“历史”的弦,被狠狠拨动,发出刺耳的尖鸣!
“传令。”
张嫣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仿佛连心脏都冻结成了冰。
“命察访司所有在山东、河南的人员,立刻停止手中一切任务!”
“第一,强制地方官府,以村镇为单位,立刻进行物理封锁!无我部特许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
“违者,先斩后奏!”
“第二,不计代价,立刻收购、征用所有石灰,在各村镇水源地、主干道、房前屋后大量抛洒!捕杀老鼠,有多少杀多少!”
“第三,将我之前给你的防疫方子,简化成三味药:金银花、连翘、板蓝根。熬成汤药,强制所有流民、灾民每日饮用,就叫‘懿安祛瘟汤’!”
芸香浑身剧震。
她不懂,为何在遮天蔽日的蝗灾面前,娘娘首先应对的,竟是那尚未发生的瘟疫。
但她早已习惯了无条件执行。
“奴婢遵旨!”
“还有,”张嫣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催促工部,我让他们试制的新式火器,一个月内,咱家必须看到第一批成品!”
“密令王承恩,京畿三大营即刻进入战备状态,九门戒严!”
“没有我的手令,一只鸟也别想飞进来!”
就在此时,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上望楼:
“娘娘!不好了!”
“皇上……皇上在乾清宫龙颜大怒,把山东巡抚派来的急使……给活活杖毙了!”
张嫣眼神一凛,快步走下望楼。
乾清宫内,一片狼藉,气氛死寂。
崇祯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紫檀木长案,奏疏、笔墨、茶盏碎了一地。
他双眼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着。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他嘶吼着,手指发颤地划过殿下跪着的一众内阁大臣。
“蝗灾!又是蝗灾!朕登基七年,不是大旱,就是大水,如今又是遮天蔽日的蝗虫!”
“你们告诉朕,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死死钉在首辅钱士升的脸上。
“是不是朕杀温体仁杀错了?!”
“是不是朕推行新税法,动了国本,才触怒了上天?!”
“灾异示警”——这四个字,死死缠住了崇祯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开始怀疑一切,怀疑他过去七年所有的努力,更怀疑那个让他既依赖又恐惧的皇嫂。
怀疑她带来的那些“新法”,是不是这一切灾难的真正根源!
“皇上息怒啊!”
钱士升等人叩首不起,冷汗早已浸透了官袍。
他们可以辩论经义,可以商讨国策,却唯独无法和一个正在降下怒火的“天”对话。
“报——”
又一名信使被侍卫架了进来,声音嘶哑。
“八百里加急!后金……后金数千精骑绕过关宁锦防线,突袭大安口!守将……守将已为国捐躯!”
外患!
这个消息,彻底砸碎了崇祯最后的一丝理智。
他踉跄着向后退去,一屁股跌坐在龙椅上,眼神瞬间涣散,口中喃喃自语。
“国事艰难……天要亡我大明……”
“天要亡我大明啊……”
就在这满殿死寂,连呼吸都仿佛罪过的时刻。
张嫣一步迈入了乾清宫。
她没有像任何人一样跪地请罪,甚至没有看那些战战兢兢的大臣一眼。
她径直走到崇祯面前,弯腰,从一地狼藉中,捡起一份关于蝗灾的奏报。
“皇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寒冰投入沸油,清晰地炸响在每个人耳中。
“怨天尤人,于事无补。”
“现在不是追究天意的时候。”
她抬起眼,凤眸直视着龙椅上失魂落魄的皇帝,一字一顿。
“是与天争命的时候。”
她将奏报摊开,声音陡然拔高三分。
“臣妾已命人推行三策!”
“其一,防疫!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此乃铁律!臣妾已强制灾区隔离、灭鼠、施药,这,是为大明治病,防患于未然!”
“其二,抗蝗!古籍有载,除蝗之法,无非‘捕、埋、烧、喂’四字!即刻下旨,令灾区各地一体遵行,组织百姓挖蝗卵、捕成虫!凡地方官吏组织不力者,就地免职,由察访司推荐之人即刻接替!”
“其三,强军!后金趁火打劫,恰恰说明我大明内虚!越是此时,越要对外示强!臣妾已令工部加速军备,京营严阵以待!请皇上即刻下旨,命卢象升部、孙传庭部向关内收缩,结成第二道铁闸,随时准备痛击来犯之敌!”
她的话,条理清晰,杀伐果决,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
仿佛那蝗灾,那叩后金铁蹄,都只是棋盘上需要按部就班解决的棋子。
崇祯涣散的眼神,慢慢地,一点点地重新聚焦。
最终,落在了张嫣那张沉静的脸上。
依赖与猜忌,这两种极致的情绪在他心中疯狂交战。
他需要她,前所未有地需要她的冷静与手段。
但她的这种能力,这种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决断,也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就……”
最终,依赖战胜了恐惧。
崇祯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就按皇嫂说的办。”
张嫣转身,正欲离去。
她的亲信太监福安,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娘娘,河南有变!”
“我们的人截获密报,近一个月,有身份不明的僧人、道士、富商,正以‘赈灾’为名,频繁出入河南……赵王府!”
张嫣的脚步,在门槛前,微微一顿。
赵王,朱常清。
太祖血脉,当今大明实力最雄厚的亲藩之一,封地河南,恰是此次蝗灾最重之处。
天灾。
外患。
现在,连祸起萧墙的剧本,也开始上演了么?
她走出乾清宫,抬头望向那片依旧昏黄的天空。
无数蝗虫还在疯狂飞舞着。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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