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伏牛山脉。
中军大帐内,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映着卢象升铁青的脸。
一封战报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纸张的边缘已经起了毛。
又败了。
说是败,不如说是憋屈。他麾下的天雄军哪个不是百战精锐?可对上赵王叛军,却处处束手束脚,有力使不出。
只因对面那面大旗——“清君侧,诛妖后”。
每当两军对垒,那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就钻进他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
“只杀妖后,不反皇上!”
一声声,一句句,诛的是军心!
卢象升是忠臣,可京中帝后失和的流言,他不是没听过。龙椅上那位年轻的君主,对这“妖后”之说,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他不敢赌。
这一仗,打得狠了,是揣摩圣意,还是忤逆圣意?
这天大的干系,他一个总兵,担不起。
“报——!”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个亲兵连滚带爬地进来,声音发颤。
“帅……帅爷,帐外有人闯营,自称……自称是奉了懿安娘娘的密令而来!”
卢象升猛地站起,身下的椅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懿安娘娘?
他还没来得及细问,一道身影已经带着一身风尘与寒气,大步跨了进来。
来人正是徐知远。
他身上还带着长途奔袭的仆仆征尘,一双眼睛里却烧着火,将大帐内的沉闷空气都点燃了。
“卢帅!”
徐知远没有半句客套,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图纸,重重拍在帅案上。
“啪!”
那声音,清脆响亮,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都跳了一下。
图纸展开,伏牛山脉的地形、关隘、甚至是叛军的布防都清晰无比地标注其上。卢象升只看了一眼,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这图,比他斥候拿命换回来的,要精细十倍!
“懿安娘娘有令!”徐知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卢象升的心坎上,“此战,不计任何代价,务求——全歼!”
“至于京中之事,”徐知远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娘娘自有分寸,卢帅不必有任何过虑!”
他的指尖,正点在一处名为“鹰愁涧”的隐秘山谷。
“娘娘还说,赵王之乱,看似人多势众,实则外强中干!他手里能打的,不过三千王府私兵。剩下那几万,都是被裹挟的流民,是乌合之众,一碰就碎!”
“他的命脉,不在卧龙谷的正面,而在后山!”徐知远的手指顺着一条虚线,划向了“鹰愁涧”,“在这里!他的粮草大营!”
卢象升死死盯着那张图,图上不仅有粮草位置,连叛军的秘密补给小道、各处守备兵力都估算得清清楚楚。
他胸中淤积了十多天的浊气,在这一刻,终于尽数吐出!
最后一丝犹疑,被击得粉碎。
“好!”
卢象升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烛火狂跳。
“就听娘娘的!”他抬起头,双目爆出精光,“徐先生,你需要我做什么?”
徐知远拱手,腰杆挺得笔直。
“请卢帅给我一支偏师,我为大帅办三件事。”
“第一,给我五百精骑。河南我熟,那些乡老、猎户都认我这张脸。不出三日,我就能让整个伏牛山,都变成大帅的眼睛和耳朵!”
“第二,把娘娘送来的新式燧发枪都给我。河南那些受过娘娘活命之恩的青壮,不下数万。我从中挑三千条敢拼命的汉子,组建‘忠义营’,他们上了战场,会比任何人都悍不畏死!”
“第三,攻心。把我们俘虏的叛军家眷放出去,让她们去阵前喊话。赵王不是说‘清君侧’吗?我就告诉那些被骗的流民,赵王勾结白莲邪教,真正想反的是皇帝!投降者,分田分地,活命回家!”
卢象升听得心潮澎湃,大喜过望!
这三件事,刀刀都砍在赵王的脖子上!
“准了!”他当即下令,“五百精骑,所有新式火器,全归你调遣!粮草军械,随你取用!”
一场决定大明国运的战争,齿轮在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转动。
卢象升的正面战场,依旧打得不温不火,像一块牛皮糖,将赵王朱常清的主力死死粘在卧龙谷,让他进退不得,日益焦躁。
而在叛军的后方,徐知远和他那支拼凑起来的“忠义营”,却成了一柄看不见的毒刃。
一个暴雨的深夜,一支百人叛军运粮队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他们打着火把,骂骂咧咧,丝毫没有察觉到,两侧黑暗的林中,一双双充血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这些眼睛的主人,几个月前还是快要饿死的流民。
是懿安皇后给了他们活路,是徐知远给了他们武器和尊严。
现在,有人要毁掉这一切。
“打!”
徐知远冰冷的声音在雨夜中响起。
“砰!砰砰!”
没有熟悉的火铳巨响,而是一连串沉闷又尖锐的爆鸣。数十道火光在黑暗中乍现,雨幕中瞬间腾起一片片白色的硝烟。
最前方的十几个叛军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胸口就炸开一个个血洞,身体像是破麻袋一样被巨大的力道掀翻,重重摔进泥水里。
“有埋伏!是天兵的雷法!”
剩下的叛军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从未见过威力如此恐怖的火器,只当是撞见了鬼神。他们扔下粮车,哭爹喊娘地向后逃窜,很快就被黑暗吞噬。
徐知远没有追击,只是让人默默收缴了粮食,将尸体拖入山林。
这样的伏击,十天里,发生了不止一次。
与此同时,每到深夜,叛军大营外,总会飘来一阵阵女人的哭喊声。
“二牛!张二牛!娘在这儿啊!你快出来吧!朝廷的大人说了,只要投降,就放我们回家,还分田地!”
“当家的!你别给赵王卖命了!他勾结白莲教,是要造反杀头的啊!”
哭声凄厉,混着风声,搅得数万叛军夜不能寐,人心惶惶。不少被裹挟的流民兵,夜里听着自己婆娘和老娘的声音,攥着兵器的手,已经开始动摇。
决战之日,终于到来。
被彻底激怒的赵王朱常清,果然将所有主力集结于卧龙谷,他要和卢象升的主力一决生死。
他不知道,就在他做着决战大梦的时候,徐知远正带着三千“忠义营”的精锐,在一个被策反的王府老仆的带领下,沿着一条野兽踩出的小径,摸到了他的心脏。
伏牛山后山,鹰愁涧。
这里囤积着叛军全军的粮草,守备却异常松懈。
“放!”
随着徐知远一声令下,数百支浸了火油的火箭,带着尖啸,射入堆积如山的粮草堆。
下一刻,火苗窜起。
轰——!
冲天的火光瞬间撕裂了夜幕,整条山涧化作一片火海。巨大的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颊生疼。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半边天都映成了不祥的赤红。
卧龙谷内,正准备决一死战的数万叛军,几乎同时看到了后方那道恐怖的红色烟柱。
死寂。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崩地裂般的恐慌。
“粮……粮草!我们的粮草被烧了!”
“没吃的了!我们死定了!”
“朝廷的天兵从后面杀过来了!”
军心,在这一刻,彻底崩了。
就在此时,卧龙谷正面,卢象升拔出了腰间的战刀,向前猛地一挥,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总攻号令!
“杀——!”
天雄军的铁骑,如开闸的洪流,从山坡上猛冲而下,马蹄声震得地动山摇。
山谷两侧,埋伏已久的明军弓弩手万箭齐发,箭矢遮天蔽日。
叛军阵中,那些刚刚被徐知远缴获,又装备给明军前锋的新式燧发枪,发出了整齐的爆鸣。每一次轰响,都在密集的敌阵中清空一条长长的血路。
内外夹击,军心已溃。
所谓的数万大军,瞬间土崩瓦解。那些被裹挟的流民尖叫着扔下武器,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只有少数王府死士还在做困兽之斗,但很快便被淹没在明军的铁蹄与刀锋之下。
赵王朱常清在数十名亲卫的拼死保护下,杀出重围,状若疯狗,向着南方仓皇逃窜。
他要去江南,投奔王体乾!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别让他跑了!”卢象升策马狂追。
突然,一支不知从哪射来的流矢,带着破空声,直奔卢象升面门!
“卢帅小心!”
一道身影猛地从侧方冲来,挡在了卢象升身前。
是徐知远。
噗嗤!
利箭贯穿了他的左肩,带出一蓬滚烫的鲜血。
血,瞬间染红了他半边战袍。
徐知远身子晃了晃,却硬是没吭一声。他看也不看伤口,粗暴地撕下衣袍下摆,胡乱在肩上缠了几圈,勒紧。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抬起头,目光越过卢象升,依旧死死盯着南方逃窜的敌军,继续高声下达着追击的命令。
只是那一刻,左肩传来的剧痛,似乎也压不过心口那无声的撕裂。
他脑子里,只有那封信的最后一行字。
“事成之后,你我,再不相见。”
……
京城,紫禁城,乾清宫。
伏牛山大捷的八百里加急奏报,与一封由东厂提督王体乾亲笔书写的蜡丸密疏,几乎在同一时刻,被呈送到了崇祯皇帝的御案之上。
年轻的皇帝先展开了捷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他放下捷报,又随手捻起了那枚小小的蜡丸。
殿内伺候的太监王承恩,屏住了呼吸,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崇祯皇帝用指甲刮开蜡封,抽出了里面那张薄薄的纸条。
他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