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庆宫的烛火,又亮了一夜。
殿内,一股墨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挥之不去。
王承恩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懿安娘娘张嫣背对着他,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她的面前,铺满了大大小小的宣纸,上面用朱砂和墨笔画着各种他看不懂的线条、方框,还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娘娘,天快亮了,您熬了一整夜,用些粥吧。”王承恩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了她。
张嫣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却透着一股异样的亢奋。
“王承恩,你看这是什么?”
王承恩凑上前,借着灯光看向那张位于最中间的宣纸。纸上画着一张票据的样式,顶头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大明信票”。
下面则是一行行小字,诸如“凭票即付”、“见票即兑”、“紫禁城内帑担保”云云,最下方还有一个留出来的空白方框,旁边标注着“司礼监用印”和“内务监察院副印”。
这东西,像地契,又像银票,可上面没有标注具体的银两数目,只写着“壹佰圆”、“伍佰圆”的字样。
“圆?”王承恩一愣,这是什么单位?
“一个新单位,你就当它是一两银子。”张嫣终于转过身,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亮得惊人,“本宫要用它,去买晋商的命。”
王承恩的心重重一跳。他伺候了娘娘这么久,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像是孤注一掷的赌徒,又像是运筹帷幄的神明。
“娘娘……恕奴婢愚钝,”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这……就是一张纸。晋商富可敌国,他们认的是真金白银,咱们拿一张纸,如何……如何能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当然不认。”张嫣拿起那张草图,指尖在“大明信票”四个字上轻轻划过,“但京城里,有的是人认。本宫要让这张纸,比金子还贵。”
她站起身,一夜未眠,身形却依旧挺拔。
“传旨,召户部左侍郎周延儒,立刻来见本宫。”
“是!”
半个时辰后,天色微亮,周延儒就被两个小太监“请”进了慈庆宫。
他一夜都没睡安稳,脑子里全是昨天张嫣那句“彻查晋商与后金的贸易往来”,他越想越怕,这简直是要把天捅个窟窿。此刻被召见,更是两股战战,以为娘娘是要他立刻交出查抄晋商的方案。
“臣,参见懿安娘娘。”周延儒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平身。”张嫣坐回椅上,将那张信票的草图推到他面前,“周侍郎,看看这个。”
周延儒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躬着腰,目光落在图纸上。只看了一眼,他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什么东西?大明信票?凭票即付?
他好歹是户部侍郎,跟钱粮打了半辈子交道,大明宝钞的烂摊子至今还让户部头疼不已。朝廷缺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也没听说过要用这种……近乎儿戏的方式来弄钱啊!
“娘娘,这……这是……”周延儒的声音都在发颤,他甚至怀疑这位懿安娘娘是不是因为权力过大,有些失心疯了。
“本宫打算,以皇家内帑和未来查抄的叛产为担保,发行这‘大明信票’。”张嫣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首批发行五十万圆,面向京中所有官员、勋贵、富商发售。一圆,就卖一两雪花银。”
“什么?!”周延儒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他猛地抬头,一张脸涨得通红,也顾不上君臣礼仪了。
“娘娘,万万不可!此举与废纸何异?大明宝钞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百姓早已不信官票。您如今发行这信票,谁会拿真金白银来买一张空头纸?届时无人问津,皇家的颜面何存?朝廷的信誉何在?这……这是在动摇国本啊!”
他越说越激动,王承恩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想上前提醒,却被张嫣一个手势制止了。
张嫣静静地听他说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周延儒自己说得喘不过气来,停了下来,她才慢悠悠地开口。
“说完了?”
周延儒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
“臣……臣罪该万死!臣胡言乱语,请娘娘恕罪!”
“本宫没说你有罪。”张嫣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你说的,都有道理。换做任何一个户部官员,都会有你这样的疑虑。”
她停顿了一下,话锋陡然一转。
“但是,周侍郎。户部查不了的事,本宫来查。户部不敢动的人,本宫来动。现在,本宫要办的事,你,办还是不办?”
周延儒趴在地上,浑身抖成一团。
他听懂了。懿安娘娘这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下令。办,可能跟着她一起死;不办,现在就得死。
“本宫知道你怕什么。”张嫣继续说,“你怕没人买。本宫告诉你,英国公府、成国公府,还有那些跟晋商有牵连的勋贵官员,他们会抢着买。”
周延儒猛地抬头,满脸不解。
“他们为什么要买?”王承恩也忍不住问出了声。
“因为本宫会放出风声,”张嫣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燕窝粥,轻轻拨弄着,“就说,内务监察院已经拿到了晋商通敌的铁证,不日就将动手抄家。但凡购买了‘大明信票’的,就是与乱臣贼子划清界限,是忠于皇上、忠于大明的忠臣。本宫,可以对他们过往的一些小错,既往不咎。”
周延儒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懂了!他彻底懂了!
这张信票,根本不是用来筹款的!
这是一张“投名状”!是一张“保命符”!
那些和晋商勾勾搭搭,屁股不干净的勋贵官员,为了自保,为了洗清嫌疑,就算明知这是废纸,也得捏着鼻子,拿出真金白银来买!买的不是信票,是自己的命!
而娘娘,就用他们交上来的买命钱,去组建自己的粮队,去南方平价购粮,运往九边,一举击穿晋商的粮食封锁!
好狠!好绝的计策!
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堂堂正正地把刀架在所有人的脖子上,逼着他们自己把钱送上来!
周延儒只觉得浑身发冷,汗水已经浸透了官袍。这位娘娘的心思,比九曲黄河还要深,还要绕。
“至于那些真正干净的忠臣和想投机的富商,”张嫣放下粥碗,补充了最后一句,“本宫会承诺,待抄没晋商家产后,所有信票,一律按一比一点二的比例,用查抄来的金银、田产、商铺,加倍兑付。本宫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跟着本宫,有肉吃。”
威逼,加上利诱。
一张大网,瞬间成型。
周延儒趴在地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知道,从今天起,大明的朝堂,要彻底变天了。
“现在,你还觉得这是废纸吗?”张嫣问。
“不……不是……”周延儒的声音嘶哑干涩,“是……是救国良方!是神来之笔!”
“很好。”张嫣很满意他的反应,“本宫要你做的,不是在户部推行。而是以你户部侍郎的身份,去联络京中那些与你相熟的富商大贾,把本宫的‘诚意’,透露给他们。记住,要装作不经意,要让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臣……遵旨!”
周延儒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直到走出慈庆宫,被清晨的冷风一吹,他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晨光中显得越发森严的宫殿,匆匆离去,一刻也不敢多留。
殿内,张嫣走到书案前,重新拿起那支笔。
王承恩上前,恭敬地为她磨墨。
“娘娘,此计虽妙,但司礼监那边……王体乾虽死,可掌印的李永贞,素来只听皇上的。”
“皇帝会同意的。”张嫣在草图的右下角,画上了一朵小小的梅花印记,作为防伪的暗记,“他现在需要钱,需要粮食,需要稳定边关。只要能解决这三样,别说是一张信票,就是本宫要拆了紫禁城的宫墙去卖,他也会点头。”
她将最终的定稿递给王承恩。
“拿去,立刻传内务府营造司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澄心堂纸,最精细的雕版,给本宫印出来。三日之内,本宫要见到第一批信票!”
“遵旨!”
王承恩双手接过那张薄薄的宣纸,却觉得它重逾千斤。他转身快步离去,心中再无半分疑虑。
张嫣目送他离开,转身从书案一摞厚厚的卷宗里,抽出了最上面的一本。
卷宗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三个字。
“王登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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