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儒走出慈庆宫时,京城四月的夜风迎面吹来,竟让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不是因为冷。
他里衣早已被汗水打湿,此刻被夜风一激,那股子凉意顺着脊梁骨就钻进了骨头缝里,让他手脚都有些发麻。
“大人,起轿吗?”轿夫在宫门外垂手躬身,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周延儒摆了摆手,没有立刻上轿。他抬头看了一眼幽深的宫墙,那里面住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藏着全天下最恐怖的心思。
他手里攥着那张轻飘飘的“大明信票”样票,纸张的触感却让他觉得指尖发烫,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位在官场宦海里打滚了几十年的户部侍郎,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懿安娘娘疯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计策。
这是阳谋,是明晃晃架在所有人心口上的一柄铡刀!
什么皇家内帑、叛产担保,全是虚的。真正的担保,是懿安娘娘手里那份谁也没见过,但谁都怕真实存在的“晋商通敌铁证”,是所有与晋商有染的勋贵官员心里那头名为“恐惧”的野兽。
“杀人不用刀啊……”周延儒脚步有些发飘,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就是娘娘递出的第一把刀。这把刀能不能精准地捅进京城这个大染缸最要命的地方,全看他接下来的动作。
“去宣武门,一品居。”他终于钻进轿子,声音有些沙哑。
轿子平稳地抬起,穿行在京城的夜色里。周延儒没有回户部衙门,更没有回府,他需要找个地方,把这把滚烫的刀,递给下一个该接手的人。
一品居是京城消息的集散地,往来的皆是三教九流中的头面人物。周延儒要了个临街的雅间,伙计刚把一壶顶级的雨前龙井送上来,就被他挥手屏退了。
雅间的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周延儒没喝茶,只是推开窗,看着楼下熙攘的人流和穿梭的马车。一辆挂着镇远侯府灯笼的马车招摇地驶过,他知道,镇远侯的小舅子就在山西做着煤铁生意;又一辆,是通政司参议李大人的,李大人的儿媳妇,正是山西蒲州巨富张家的嫡女。
这些人,今夜还能安睡吗?
他正想着,雅间的门被“砰砰”敲响,不等他回应,门就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探了进来。
“周大人?可是周大人在里头?”
周延儒没有回头,他知道,他等的人到了。
一个京城里出了名的“大嘴巴”,同时也是个富得流油的绸缎商,名叫钱有德。此人最爱攀附权贵,又好在人前显摆自己消息灵通,是这潭浑水里最合适的一条鲶鱼。
果不其然,那个圆滚滚的身影就气喘吁吁地挤进了雅间,一进来就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哎呦喂,周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小的,好给您清场啊!”钱有德一进来就点头哈腰,活像个不倒翁,身上的杭绸员外袍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油亮的光。
周延儒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反而重重地叹了口气。
“钱掌柜,坐吧。”
钱有德心里“咯噔”一下,看这架势不对啊。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小心翼翼地挪到桌边,只敢用半个屁股沾着椅子。
他凑上前,声音都放轻了三分:“大人,可是朝堂上又出了什么事?您跟我说说,小的虽然人微言轻,但给您分分忧,跑跑腿还是使得的。”
周延儒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他抬手示意钱有德关上房门。
钱有德一愣,连忙起身,亲自过去把门闩插好,那种被委以重任的神秘感让他有些兴奋,可一转身对上周延儒那沉重的表情,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周延儒这才从袖中取出那张信票样票,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用两根手指夹着,轻轻放在了桌案上,推到钱有德面前。
“钱掌柜,你先看看这个。”
钱有德连忙拿起那张印制精美的票据,入手是上好的竹浆纸,还带着淡淡的墨香。他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叨着:“大明信票?这是……宝钞?”
他先是疑惑,随即作为商人的本能让他脸色猛地一变,几乎是脱口而出:“周大人,这可使不得啊!大明宝钞那玩意儿的名声……现在拿出来跟草纸有甚分别?户部这是缺银子缺疯了,要自寻死路吗?”
在他看来,这就是个笑话。官府想靠一张纸就从市面上换走真金白银,简直是痴人说梦。
周延儒听他提起户部,嘴角扯出一抹冷峭的弧度。
“户部?他们还没这个胆子。”
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嗓音,一字一句地吐出几个字:“这是懿安娘娘的意思。”
“轰!”
这五个字仿佛一道天雷,直直劈在钱有德的天灵盖上。
“懿安娘娘?!”
钱有德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手一抖,刚为自己斟满想压压惊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名贵的杭绸裤腿上立刻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都僵住了。
“嚷什么!”周延儒低声呵斥,“想死不成!”
钱有德吓得一个激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捂住自己的嘴,一张胖脸瞬间血色尽失,煞白如纸。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声音有多大,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周延儒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缓和了语气,指着桌上那张信票:“娘娘心善,体恤圣意,不愿因晋商一案牵连过甚,大开杀戒。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给那些……曾经与晋商有过瓜葛的人,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自证清白?”钱有德脑子还是懵的,只是本能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周延儒观察着他的反应,决定再加一把火,让他彻底断了侥幸的念头。
“钱掌柜,你消息灵通,想必也听说了,晋商那帮人,这次是捅破天了。”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耳语,“这几日,宫里出了大事。他们通敌卖国的铁证,已经摆在了御前!”
钱有德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通敌卖国!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轰然压下,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家生意做得大,绸缎布匹行销南北,跟晋商的票号钱庄那是剪不断理还乱的银钱往来,甚至有几笔大额的货款,现在还押在“大盛魁”的账上。
这要是被算成同党……
他不敢想下去,两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下意识地扶住了桌子。
“周……周大人……”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与我们这些做正经生意的,有……有何干系?”
周延儒幽幽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钱掌柜,我记得你去年南下的那批云锦,量大价急,京城的票号都不敢接。最后,走的好像是‘日升昌’的票号吧?听说,‘日升昌’的乔掌柜,还亲自给你降了两分的利。”
钱有德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为一片死灰。
这件事极为隐秘,是他生意场上一次得意的手笔,除了他和对方的核心人物,外人绝无可能知晓!周延儒是怎么知道的?
他瞬间明白,自己的家底,恐怕早就像一本摊开的账簿,被人放在了桌案上,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
再看桌上那张“大明信票”,它不再是一张可笑的废纸,而是一道催命符,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恐惧、绝望、还有一丝疯狂的求生欲,在他心里疯狂搅动。
“扑通!”
钱有德再也支撑不住,肥硕的身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甚至顾不上去捡掉在地上的帽子,一把抱住了周延儒的小腿,哭嚎起来。
“周大人!大人救我!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死!求大人给小人指条明路吧!小的全家老小的性命,可都攥在您手里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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