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祁县。
晋商八大家的总号“大盛魁”内,平日里算盘声能传出二里地的厅堂,此刻死寂一片。地上那张从波斯远渡重洋而来的地毯,厚得能吸走一切声响,也吸走了人们的心跳。
为首的王登库,被道上尊称一声“王财神”,那双手不知拨动过多少金山银山。可现在,这双手正死死攥着一张纸。那是一张从京城快马加急送来的信票拓本,薄薄的纸张在他掌心被冷汗浸透,几乎成了一团烂泥。
“啪!”
王登库猛地将那团烂泥砸在身前的紫檀木八仙桌上,震得桌上的建盏茶碗发出“嗡”的一声闷响。
“那个女人,她不是在抢钱!”王登库的声音压抑到了极点,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她是在要我们晋商的命!是在掘我们王家几代人拿命换来的根!”
屋内的其余七位大掌柜,个个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大哥……”一个姓范的掌柜嘴唇哆嗦着,声音都变了调,“京城的消息……英国公府第一个就带头认了十万两。那些勋贵、朝臣都跟疯了一样,这才几天……就凑了足足三百万两白银!”
“三百万两……”王登库缓缓闭上眼,再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众人,“那是三百万两!是本该从我们票号过一道手,利滚利,钱生钱的银子!现在,她张嫣用一张盖了玉玺的破纸,就让这笔钱绕开了我们!今天她能绕开三百万,明天就能绕开三千万!长此以往,我们晋商的票号,在天下人眼里,还比得过她那张‘懿旨’吗?我们百年的‘信’字招牌,就要被她用屠刀给砸了!”
一个曹家的掌柜忍不住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大哥,那可是懿安皇后,背后是朝廷,是皇权……我们……我们斗得过吗?”
“皇权?”王登库发出一声满是嘲讽的冷哼。
他霍然起身,几步走到墙边,一把扯下那幅价值千金的范宽《溪山行旅图》,露出背后一张巨大的北境舆图。地图上,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卫所、钱庄和粮仓。
他的手指,像一根烧红的铁钎,重重地戳在了“宣府”的位置上。
“皇权靠什么活着?靠军队!京城几十万张嘴靠什么活着?靠宣府、大同这条粮道!”王登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输红了眼的疯狂狠劲,“断了它!我要让崇祯和那个女人,抱着那几百万两银子活活饿死!”
“大哥,你的意思是……动曹总兵?”范掌柜惊得直接站了起来,“曹文诏手握重兵,万一……万一他不听号令,反咬我们一口,那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曹文诏?”王登库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狞笑,他转过头,阴冷的视线扫过众人,“他屁股底下坐的那个总兵位子,不是我们用银子给他垫起来的?五年前,他兵败大同,要被朝廷问斩,是谁在京城上下打点,花了整整十万两,才保下他那颗狗头?这些年,他吃的、喝的、养兵的,哪一两银子不是从我们指头缝里漏出去的?现在,该是他报答的时候了!”
这番话如同一剂定心针,让屋内众人的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王登库不再看他们,对身边的管家沉声下令。
“传我的密令!启用‘天字号’渠道,一天之内,必须送到宣府!告诉曹文诏,就说朝廷拿到钱就要裁撤九边兵马,拿他宣府第一个开刀,不日就会断了他的军饷、粮草!”
“再告诉他!只要他敢带头闹起来,把宣府给我搅个天翻地覆,我立刻让大盛魁的掌柜给他送去五十万两现银!事成之后,我们八大家联名保他做真正的‘九边之王’!”
“是!”管家躬身领命,没有一丝迟疑,匆匆退下。
一道无形的指令,顺着晋商遍布天下的商路网络,如同一条潜伏已久的毒蛇,从祁县的深宅大院中探出头,向着千里之外的大明心脏,迅猛地游去。
……
两日后,京城,乾清宫。
暖阁内,地龙烧得恰到好处,空气中弥漫着御赐檀香的醇厚气息。
崇祯皇帝朱由检的脸上,是登基以来罕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手里正把玩着一枚刚从国库送来的银锭,崭新的“官”字戳印在烛光下闪着喜人的光芒。
“王承恩,你看看,你看看!”崇祯将银锭在掌心掂了掂,对着身边的心腹大太监,语气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三百万两!足足三百万两白银!朕的皇后,只用了一道懿旨,就为朕解了这燃眉之急啊!”
王承恩连忙躬身,满脸堆笑:“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懿安皇后贤德,实乃我大明之福,皇上之福!”
“说得对!是朕的福气!”崇祯大笑起来,连日来因国事紧绷的眉宇都舒展开了,“有了这笔钱,辽东关宁铁骑的欠饷可以补上了,九边将士也能过个好年了!朕……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他心情大好,目光落在桌案上一只精致的锦盒上,对王承恩一摆手:“把这个给朕送到慈庆宫去。朕挑了一匣子最圆润的东海明珠,皇后为国分忧,朕不能没有表示。”
“奴婢遵旨。”王承恩小心翼翼地捧起锦盒,刚要退下。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因为太过惊恐,脚下一滑,整个人“噗通”一声摔在了金砖上。
“慌什么!在御前如此失仪,不要命了!”王承恩厉声呵斥。
“王……王公公……”小太监顾不上疼痛,脸色惨白如纸,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份被汗水浸湿的军报,“八……八百里加急!宣……宣府……出大事了!”
崇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王承恩心里咯噔一下,抢步上前夺过军报,只扫了一眼,他捧着锦盒的手便剧烈地一抖,那只装着绝世明珠的锦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圆润光洁的珠子滚了一地。
崇祯霍然起身,一把从王承恩手中扯过那份薄薄的文书。
他的视线落在纸上,起初是疑惑,随即是难以置信,最后,他整个身体都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如雷:
“宣府总兵曹文诏,以‘朝廷克扣粮饷,逼迫边军赴死’为名,率部兵变,已封锁宣府全境,断绝京畿粮道!”
“咣当!”
一只上好的甜白釉茶碗被狠狠掼在金砖上,摔得粉碎。
“反了!反了!全都反了!”
崇祯双眼瞬间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一把将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连同笔墨纸砚全部扫落在地,纸张如雪片般纷飞。
“曹文诏!朕待他不薄,他竟敢造反!断我京师粮道,他是要逼宫吗?啊?!”
内阁首辅周延儒和几位闻讯赶来的大臣跪在地上,头埋得几乎要碰到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整个大殿里只剩下崇祯皇帝粗重的喘息和疯狂的咆哮。
“粮饷……克扣粮饷?”崇祯猛地停下脚步,他死死盯着滚落在脚边的几颗东海明珠,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藤般缠住了他的心脏。
皇后刚用雷霆手段弄来三百万两!
曹文诏后脚就以“缺饷”为名断了京城的命脉!
这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不是兵变,这是内外勾结,是冲着他这个皇帝来的!那个女人,她不仅要钱,她还要权,要用这断粮的刀,逼着自己把权柄交出去!
崇祯的怒火、恐惧和被背叛的屈辱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最后全部聚焦到了一个人身上。
他猛地一脚踢开脚边的奏折,对着殿外嘶吼起来,声音已经完全变形:
“摆驾!去慈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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