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苡秋这细小的动作和互动却落入了李刚的眼里。他看着这位格外认真又透着一股伶俐劲的姑娘,觉得她反应似乎比别人快些,便有心多照顾一下,顺便测试一下她的真实情况,开口点到了她。
“哎,那位女同志,”李刚指着沈苡秋,“刚才让大家写的‘人民’两个字,你写好了吗?拿上来给大伙看看你写得怎么样?”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叶木棉带着询问和愈发疑惑的眼神,瞬间都聚焦在沈苡秋身上。
沈苡秋心里猛地一紧。她刚才怕写得太好太规整,特意模仿儿时自己的笔迹,写得有些歪歪扭扭。可那毕竟是故意为之。如今被点名上台向“老师”展示这“作品”,无疑是把她架在火上烤——若是写得差了,显得笨拙丢人;但更可怕的是,万一笔迹间流露了不该有的章法呢?
她犹豫着站起来,手里紧紧捏着那张鬼画符般的作业纸,感觉那张薄纸此刻重若千斤。她一步一步挪向讲台,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眼看就要走到讲台边,沈苡秋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就在她把手里的纸递出去,李刚伸手要接的刹那——
“啪嗒!”
那支本就年老失修、墨囊松动的生锈钢笔,竟毫无预兆地从她汗湿的手心里滑落,直直地掉在了地上!更糟的是,笔帽竟然摔开了,一小股浓黑的墨汁瞬间溅射出来!
“啊呀!”沈苡秋下意识惊呼一声,慌忙弯下腰去捡。李刚也吓了一跳,顾不得看字了,忙问:“没事吧同志?”
这下,原本聚焦在她字上的目光,全被这突然的意外吸引了。沈苡秋狼狈地捡起还在渗墨的破笔,看着地上和自己裤脚上沾染的那几点醒目的墨迹,尴尬得脸微微发烫。她赶紧将那张捏得汗津津、写着歪歪扭扭“人民”二字的纸藏回身后,另一只手徒劳地试图遮挡裤脚的墨水,慌乱地说:“没……没事,就是,笔……笔坏了……”
叶木棉和其他人立刻围上来关心地问着“没摔着吧?”“手没事吧?”,手忙脚乱。现场一阵小小的骚动,先前那份展示的压力反而被无意中化解了一大半。
“同志,你真的没事吗?”
“真没事儿。”
“既然没事,那就把字给我吧。”李刚说。
沈苡秋只好颤颤巍巍地将纸递给了他。
李刚见沈苡秋这个样子,笑道:“写的不好也没关系。第一次写嘛。”说着,就把字接了过来。他看了一会儿,说:“不错呀。以前是不是上过学?”
“嗯”沈苡秋回答
“嗯?”李刚耐心地等,鼓励她多说一点。
“上完……上完二年级就没再上了。”沈苡秋的声音闷闷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布。她努力想表现得自然,可那声音里的紧张感却太过明显。
“二年级?”李刚眉梢微扬,眼里的兴趣更浓了,“那也挺好。看你这字……”他的手指又在那歪扭的“人民”上点了点,“笔画虽然不稳,力道也不匀,可这搭架子的感觉,这落笔的位置和字形的间架……是学过字的底子。当年学的应该不错啊。”他的语气像是拉家常,但每一个字都落在沈苡秋紧绷的神经上,“怎么……后来就没再念了?”
一个问题像一个沉重的铅块砸了过来。沈苡秋紧紧闭上了嘴。她不想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说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前面的那些是不能不说——她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而现在他询问的这件事显然已经超出了这个年代一个陌生男人对于一个陌生姑娘的了解界限。沈苡秋清清楚楚的明白:他越界了。他明明可以去村子里或者是向清河村里的知青们打听,但他没有。其中……必有猫腻。
教室里一片死寂,连风扇叶片的微小杂音似乎都消失了。沉默是最好的拒绝,也是此刻她唯一能做的盔甲。她依旧低着头,用沉默和身体的僵硬抵抗着那无声的压力。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比刚才捡钢笔时还要难熬。
李刚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发顶停留了好一会儿,那份探究慢慢化为了然和理解。他似乎轻轻叹了一声,这声音细微到几乎被沈苡秋自己急促的心跳掩盖。他缓缓收回那张写了字的纸,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墨迹上轻轻蹭了一下。
“好吧。”李刚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随和,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轻描淡写地将那个尖锐的问题揭过,“不想说就不说了。每个人总有些……不好提的事。”他顿了顿,像是要转换话题,目光真诚地落在沈苡秋依旧低着的脸上,“不过同志,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沈苡秋像是溺水的人被拉了一把,猛地抬起头,撞进李刚温和却带着明确目的的眼神里。心脏还在擂鼓,但对方不再追问让她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微颤:
“沈苡秋。”
“沈苡秋……”李刚缓缓念了一遍这三个字,像是在舌尖仔细品味了一遍,脸上露出了一个更深、更真实些的笑容,“好名字。”他低头,小心地将那张被汗渍和墨迹污染的作业纸对折,再对折,很珍视似的放进了自己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他拍了拍胸前那个口袋的位置,抬头对上沈苡秋惊讶又带着点茫然的眼睛,没再继续追问什么,而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看起来就很新的英雄牌钢笔。
“你那支笔怕是彻底‘牺牲’了。”李刚看着沈苡秋手里还攥着的破笔,脸上带着真诚的关切,又看了看她裤脚处的墨点,“这笔“牺牲”也是有我一半的原因。这样吧,这支笔,你先拿着用。”他没给沈苡秋任何拒绝的机会,动作利落地将崭新的钢笔塞进她手里,粗糙的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她冰凉的手背,“识字班才刚开始,后面还要写不少字呢,没笔可不行。放心用,算组织的。”他的语气有种不容置疑的轻松。
那支沉甸甸、闪着金属冷光的钢笔落入掌心,冰凉的触感激得沈苡秋手指一缩,差点又没拿住。这突如其来的馈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里一哆嗦。她下意识地又想缩回手,可李刚已经自然地收回了手,像是完成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转头已经开始看向其他人。
“好了,刚才沈苡秋同志给了我们一个深刻的教训,”李刚重新面向全班,声音恢复了讲课时的爽朗,只是那眼神在沈苡秋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鼓励的笑意,“学习写字,首先笔要抓牢嘛!哈哈,开个玩笑。下面咱们继续……”
李刚的声音重新在教室里响起,周围的学员们也将目光移向讲台,教室里的空气似乎恢复了流动。沈苡秋握着那支过分崭新的钢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墨点在她的裤脚上晕开成一小片模糊的污迹,冰冷、刺眼。她慢慢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叶木棉关切地低声问了一句什么,她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新钢笔在手中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陌生而微妙的压力。她垂下眼,目光掠过笔身上那行小小的“英雄”刻字,心却沉得如同一块坠入深潭的石头。她知道,刚才脱身那一瞬间的庆幸早已烟消云散。比起一支坏掉的旧钢笔,这支簇新闪亮的“英雄”才是真正烫手的开端。她几乎能感觉到,讲台上投来的那道看似温和的视线,始终没有真正从她身上移开。而他塞过来的这支钢笔,已经无声地在所有人面前,划出了一道无形的线,将她隐隐地标识了出来——在叶木棉深思的目光下,在其他学员可能滋生的、不易察觉的微妙注视中。刚刚化解的危机,似乎换了个更隐蔽也更深沉的方式,再次悄然笼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