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现在这天也不早了,咱们得回村儿了。”说着,村长就招呼着其他几个村民上车。
牛车在土路上颠簸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沈善财把那方方正正的、深蓝色的包裹抱得更紧了,他像是抱着一个宝贝疙瘩。沈善财的手指则是无意识地在那厚实的布料上来回摩挲,感受着里面填得那份敦实的份量。这份量把他的胸口烘的暖呼呼的。
“善财叔,今儿个买的啥好东西?我看你你搂得这紧。”旁边一个裹着破旧棉衣的中年汉子好奇地探头问,他的手紧紧拽着旁边的一个麻布袋,显然也是刚采购了些过年要用的必需品。
沈善财还没说话,沈苡秋嘴角就弯了起来,带着点小骄傲地说:“王哥,我用我今年新挣得钱给我爹买了件新棉袄!”
“新棉袄?”这下,车上几个低头缩脖躲避寒风的村民都抬起了头,目光齐刷刷落在了那深蓝色的包裹上。有人“嚯”了一声,有人啧啧称奇。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买一件崭新的、填足了好棉花的成品棉袄可是不便宜,可以算是实实在在的大件。
“瞧瞧!”沈苡秋把包裹的结稍微松了松,露出那崭新的深蓝卡其布面儿。即使在如今这不怎么好的光线里,那布料挺括、颜色鲜亮的质感依旧突出。再加上有大家伙身上洗得发白、打着补丁或翻出旧棉花絮的旧袄子衬着,对比更加强烈。
“乖乖,这料子!这棉花填的,真厚实!”王哥凑近看了看,又上手捏了捏棉袄肩头的位置,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善财叔,你家苡秋丫头可真能干!你可是享了闺女大福了!唉,要是我闺女也这么能干就好喽……”
沈善财被大伙儿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憨厚地笑了笑,搓着手:“是啊,这丫头非要给我买……我劝都劝不住……我还和她说呢,费那钱干嘛……”沈善财说完,忙把包裹重新系好,生怕沾上路上的尘土。
沈善财虽这么说,但他眼角眉梢那份藏不住的满足和暖意,任谁都看得一清二楚。
“嗨,孩子给买了你就穿呗。”
“对啊,善财,你这袄子早该换了……”
村长坐在车头,听见身后的声音也侧过身来。他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打量了一下沈善财手里的方方正正的包裹,感慨道:“值当!这大冷天的,穿暖和了身子骨儿才不受罪。善财,你是个能干的人儿,又生了那么肯干又孝顺的闺女……你们家今年的好年景,我看,马上就要来了!”
“爹,咱回家就穿上这袄子试试!”沈苡秋挽紧了父亲的胳膊,声音清脆,带着冬日的凉意,却又无比火热,“管保暖和!”
“嗯,嗯……”沈善财用力点点头,眼睛望着前方越来越暗的天色,自家所在村子的模糊轮廓在远处显现。那新棉袄的沉甸甸的感觉,不仅仅是压在手上,更像是龙宫里的定海神针,定住了他那颗本就有些不踏实的心。
牛车吱呀吱呀,碾过被冻得硬邦邦的土路,载着一车村民朝着炊烟升起的村庄驶去。
……
回到家,父女俩就开始准备过年了:炸炸货,蒸馒头,包水饺,打扫屋子,送灶王……这一忙,就忙到了大年三十儿。
到了大年三十儿,也就是除夕这一天,沈苡秋又穿上了那身桃红袄子,扎上了赶集那天买的红头绳。这身打扮,衬得沈苡秋小脸儿红扑扑的,格外好看。
“宿主,你穿这鲜亮的颜色真好看!”哑巴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带着真心的赞叹。
沈苡秋正对着家里那面斑驳模糊的铜镜仔细调整着衣领和头绳,闻言,脸上有些微热,但又透着一丝被认可的欣喜和藏不住的得意。她对着镜子里那个焕然一新的自己低声道:“谁不想穿好看的衣裳?只不过这个年代大家基本穿得简单朴素,我若是穿的太扎眼了,不好。”
她低头抚摸着身上穿着的桃红布料,触感虽不如爹那件深蓝的卡其布厚实硬挺,却格外温软鲜亮,像一朵开在冬日寒枝上的桃花。
沈善财也换上了他那件宝贝疙瘩似的藏青色的新棉袄。簇新的布料和内里填得饱足的棉花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比往日挺拔精神了几分,脸上的几道皱纹也仿佛被这过年的喜悦熨平了些。他看着女儿俏生生的模样,乐得合不拢嘴,不住地说:“好,好,我闺女穿红的真俊!真俊!来,压岁钱。”说着,就把个红封递给沈苡秋。
沈苡秋大大方方接过,说:“谢谢爹!”
晚上,沈苡秋和沈善财忙到了太阳快下山才停。
屋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堂屋的方桌上摆着刚蒸好的白胖大馒头,炸得金黄的丸子、麻叶和馓子盛在柳条簸箩里,散发出诱人的油香。墙角,沈善财临时用黄泥垒了个简易的灶王爷神龛,用纸盒充当的香炉里插着三炷燃了小半的香,青烟袅袅。门口也贴上了让人新给写的对联儿……年味儿,就这样被一点点热腾腾的食物香气和烟火气实实在在地填满了。
夜色渐深,屋外偶尔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沈家父女俩在灶间忙碌着煮年三十儿的饺子。灶膛里柴火烧得正旺,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沈善财身上的新棉袄,泛着深蓝温润的光泽。沈苡秋凑在灶边看锅添柴,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腾着,灶里的火光把她桃红色的袄子映得更暖,一张小脸儿在火光和水汽的熏蒸下愈发显得生动红润。
“宿主,看来今天心情不错?”哑巴突然出声。
“哪有?”沈苡秋否定着。
“宿主,别否认了,你现在的心情可是比这灶膛里的火还旺呢。不只是因为新衣裳吧?”哑巴倒是一点面子都没给沈苡秋留。
沈苡秋嘴角弯起,也没再恼——哑巴说的没错,她现如今的好心情确实不只是因为新衣。而是因为……那一份踏实。这踏实犹如这锅里饺子翻腾带来的热乎气儿一般,鼓鼓胀胀地充满了她的胸腔。虽然家中现如今日子清贫,但眼下的这份满足和暖意,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饺子很快就被端上了桌。父女俩围坐桌边,暖黄的油灯照着一桌不算奢侈却格外丰盛的饭菜。沈善财先小心地把第一碗饺子端到灶王爷龛前供上,低声念了几句祈福的话,这才回到桌边。
“好啦,可以吃啦!”沈善财声音洪亮了些,脸上的褶子里都堆满了笑。说着,他便夹起一个热气腾腾的饺子吹了吹,夹给沈苡秋,说:“闺女,快吃!今儿个过年啦!咱们啊,这次也过个热热乎乎的好年!”
沈苡秋拿碗接过饺子,一口咬下去,白菜猪肉馅儿的鲜香顿时溢满口腔。她抬起头,看着父亲满足的笑容,听着远处越来越密集的爆竹声,低头瞅着自己身上鲜艳的桃红袄子和发梢的红头绳……她觉得她心中那种踏实感更加的“满”,更加的……实体化了。
“唉,丫头啊,你说说,你哥现在在干啥呢?”
正在深思的沈苡秋被这声音拉回了神。她发现沈善财正在看着外面的天。
沈善财又叹了口气道,“你哥也是的,这大过年的咋也不捎个信儿回来?让人心里怪想的……我也给他备好了压岁钱呢……”
“爹,说不定是哥哥他太忙了来不及呢……再说了,这部队上有纪律的,肯定不能说寄信就寄信呐……”沈苡秋说。
沈善财听了闺女的话,眼神暗了一下,眼中担忧之色尽显。那担忧,如同烟雾一般,短暂地笼罩了沈善财心中刚刚被新棉袄和过年氛围烘托的亮堂。他望着杯中清澈微浊的酒液,沉默了一瞬。远处零星的爆竹声此刻听起来似乎也有些遥远。
沈苡秋心细如发,立刻捕捉到了父亲眼底的思念和忧虑。是啊,自从原主的哥哥沈家泽自打去年初回队伍上后,音信就渐渐少了。在这万家团圆的大年夜,自家却……她明白,沈善财如今心里正空着一块,那是她给他买多少件新棉袄,准备多少丰盛年货也填不满的。
“爹,”沈苡秋的声音刻意放得轻快,又给父亲夹了一个圆鼓鼓的白胖饺子,“我哥现如今在部队上,这会子指不定在干啥,也许在开联欢会,又或许是在站岗放哨……估计是忙得脚不沾地。哪像咱们这样清闲,还能安安稳稳过个年呀?我哥那性子您还不知道,准是想着等安稳些,给咱捎个最大的好消息回来!”
说着,她就举起手中的小酒盅,头发上那根本就鲜艳的红头绳在暖黄的油灯下变得格外醒目。
“爹,您说的,今儿个过年!咱可不兴想那些不吉利的事儿。来,今天高兴,咱爷俩好好喝一个!祝爹您啊,穿了新袄子,年年岁岁都能这么健健康康、乐乐呵呵的!”
沈善财抬起头,看着闺女那张被灶火烘得红扑扑的小脸——他看见了自家闺女眼中那极力想为他驱散阴霾的光亮,也看见了她桃红袄子上跳跃的火星光影。是了,闺女说的有道理呀。今儿个过年啦,可不兴想那些有的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