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般淌过。李景昱每日辰时三刻必在书房坐定,听颜夫子讲那《史鉴初阶》,书里讲大荒如何应运而生,讲先帝如何英明神武,讲天下如何承平。他听着,小脸上是蒙童该有的专注,心里却像冰封的湖面,底下暗流奔涌。偶尔,颜夫子会带出几句《大玄简史》里的边角料,像是随口一提。
那本旧书躺在颜夫子书箱底层,落满灰尘。颜夫子讲它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前朝某个不起眼的县衙:“大玄末年……啧,那会儿钦天监倒是出了力,揪出个邪教巢穴,派兵剿了,算是桩功劳。”
李景昱握着笔的小手几不可察地一僵,笔尖在木板上洇开一团墨迹。钦天监……邪教巢穴?剿了?那他算什么?那场毁天灭地的同归于尽呢?被抹得干干净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颜夫子没察觉,自顾往下说:“……后来大玄那位皇帝,昏迷醒了,人就变了,忠奸不分,横征暴敛,穷兵黩武……民怨沸腾啊。撑了三十年,到底撑不住,驾崩了。这一崩,各处就乱了。”他顿了顿,拿起茶盏呷了一口,“义军四起,门派也掺和进来。先帝那时领着玄武营,在燕丘青龙观的指引……”
李景昱耳朵竖着,一个字不敢漏。青龙观!那国师的气息!他记起来了,那股雨后青石板的微腥和“空”!
“……西南九黎的熊罴教,东南精卫庄的剑仙——那御剑之术,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厉害。西边巴蜀的麒麟阁,一手活人妙术,一手断肠毒药。朱雀山上朱雀居的道友,控水火风三灵。还有江南更南边深山老林里的白虎堂,专精弓箭陷阱……”颜夫子如数家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这些势力,合了流,拧成一股绳。”
“那……大玄皇帝怎么死的?”李景昱突然问,声音带着孩童的懵懂好奇,眼睛却盯着颜夫子。
颜夫子捻须的手顿了顿,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深:“被刺杀的。幽荧族动的手。那些刺客,只认钱,不问对错,躲在雷泽里,精于藏匿刺杀。皇帝一死,大玄的天就塌了。”
他合上书,声音沉了几分,带着盖棺定论的味道:“所以啊,殿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拍了拍那本《大玄简史》,“里头记的,多是昏聩荒唐事,看看便罢,当不得真。根子,还得扎在《史鉴初阶》上。”
李景昱低下头,看着木板上的墨团,小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边缘。大玄的根子,是他用命换来的喘息!那三十年,皇帝为何变得“昏聩”?罗睺的巢穴又是怎么回事?钦天监……国师……青龙观……
疑团像藤蔓,缠得他透不过气。他需要知道更多,远远超过颜夫子愿意讲的。那本《大玄简史》,是唯一的钥匙。
这天午后,颜夫子讲完课,神色有些疲惫,捏着眉心对刘嬷嬷道:“嬷嬷,老夫有些乏,先去耳房歇息片刻。殿下刚学的字,烦请督促他多写几遍。”他把书案上几本常用的蒙书和那本《史鉴初阶》叠好,却独独把《大玄简史》随手放在了一摞待整理的旧书最上头,起身去了隔壁耳房。
刘嬷嬷应了声,也觉困倦,便对旁边侍立的小宫女道:“春桃,你看着殿下写会儿字,我去给夫子沏杯参茶提提神。”说着也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书房里瞬间只剩下李景昱和那个叫春桃的、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宫女。春桃有些拘谨地站在书案旁,看着小殿下握着笔,在木板上歪歪扭扭地描着“仁”“义”二字,大气不敢出。
李景昱的心,猛地跳快了几分。他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在那本《大玄简史》上。书就在那儿!离他不过三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像寻常孩童的玩闹:“春桃姐姐,我渴了。”
春桃一愣,连忙道:“殿下稍等,奴婢这就去给您倒水!”她转身快步走向门口的小茶桌。
李景昱动了!他像只蓄势已久的狸猫,猛地从小凳子上滑下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就扑到那堆旧书前!目标明确,小手一把抓住那本最上头的《大玄简史》!
他猛地翻开书!
一股陈腐的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浓烈气味直冲鼻腔。书页发脆,边缘泛着深褐,像干涸的血迹。墨字倒是清晰,是那种古拙方正、带着刀劈斧凿般力道的字体,扑面而来一股铁与血的冰冷气息。没有序言,没有目录,开篇就是一行仿佛用刻刀凿进书页的大字:
玄平八年,帝狩北疆,遇刺,昏迷七日。
玄平八年!李景昱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他……王朝陨落,与罗睺同归于尽的年份!帝……是大玄末帝!昏迷七日?他记得清楚,当时京城震动,他拼死一击前,皇帝确实因不明原因昏迷!史书竟从这里开始?!
他呼吸急促,小手指颤抖着,几乎是撕扯着往下翻页,贪婪地吞噬着每一个墨字。
钦天监正夜观天象,言帝星蒙尘,紫微移位,主大凶。有荧惑贯空,直坠东北幽城。监正疑有妖星乱世,遂遣监副领精锐三百,秘赴东北查探……
荧惑?妖星?东北幽城?李景昱的心沉了下去。罗睺的老巢!钦天监发现了!他们派了人去!三百精锐……后面呢?怎么没了?他急切地往下翻,书页哗哗作响。
……监副一行,深入绝域月余,音讯全无。唯监正秘匣传回一鳞半爪讯息,言及地脉崩裂,魔气滔天,恐非人力可制……帝昏迷不醒,朝政渐乱……
地脉崩裂!魔气滔天!李景昱指尖冰凉。钦天监的人甚至没提到“罗睺”这个名字!只当是某种天地异变引发的灾祸!
他快速翻动书页,跳过那些描述朝堂如何混乱、民生如何凋敝的冗长段落。手指划过一页页触目惊心的记录:某地大旱,赤地千里,易子而食;某地洪水,尸横遍野;边将叛乱,劫掠州府……字里行间弥漫着绝望的灰败气息。
终于,他翻到了关键的一页。
……帝醒。然性情大变,判若两人。昔日仁厚之主,渐趋暴戾。亲小人,远贤臣,尤宠信一自称‘玄印上师’之道人。上师进言,言帝昏迷乃神魂受损,需以万民精血怨气为引,布‘九幽返魂大阵’方可痊愈……遂大兴土木,广征民夫,苛捐杂税,民不聊生。更于京畿之地秘密掳掠青壮,充作‘生桩’,活埋于各处阵眼……怨气冲天,野鬼夜哭……
“玄印上师”……九幽返魂大阵……生桩!李景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他明白了!全明白了!
根本不是皇帝“性情大变”!是罗睺!是那个魔头!罗睺残存的意志,在皇帝昏迷时侵入了他的身体,鸠占鹊巢!那个所谓的“玄印上师”,极可能就是罗睺的余孽!他们利用皇帝的身份,布下这惨绝人寰的邪阵,以万民精血怨气为食,妄图复活罗睺!
难怪!难怪他拼死换来的三十年喘息,变成了人间炼狱!不是皇帝昏聩,是魔念在借壳行凶!他前世守护的王朝,他效忠的帝王,竟成了魔头延续罪恶的工具!一股巨大的悲怆和难以言喻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在他小小的胸腔里奔突咆哮,几乎要将他这稚嫩的身体撕裂!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让他保持着一丝清明。
他颤抖着,继续往下看。后面记载的,便是义军如何烽烟四起,各大门派如何被那滔天怨气和邪阵逼得不得不联手。青龙观最先发出“除魔卫道”的檄文,联合了玄武营、熊罴教、精卫庄、麒麟阁、朱雀居、白虎堂……书中对各派的描述,与颜夫子所言大致相同,但多了几分冰冷的审视:
……青龙观道士,引雷法,驱灵兽,其雷法刚猛,然灵兽心通,兽性难驯,主强则兽强,主弱则兽反噬……精卫御剑,千里追魂,然剑心通明者寡,多困于术而失于道……麒麟阁悬壶济世,亦擅以毒攻毒,然医毒不分,一念可活人,一念可绝户……朱雀控水火风,然性淡泊,遇大事常避世自保……白虎猎户,擅弓阱,悍勇有余,谋略不足……熊罴教众,体魄雄健,然多鲁莽少智……唯玄武营,结阵御守,根基最稳,然失之进取,遇奇袭易溃……
书中对各派优劣点评犀利,不带感情,更像一份冰冷的战力评估报告。最后提到幽荧族刺杀大玄皇帝成功,大玄崩解,先帝入主京城。
书的末尾,是一段更显潦草、墨色也更深沉的批注,字迹与正文不同,透着一股压抑的愤懑与不甘:
……魔念借帝躯,祸乱三十载。万民精血,养虎为患!终至魔躯崩毁于幽城,其湮灭之威,竟撕裂阴阳,于万仞山墟之上,化生一扇遮天蔽日的六道之门!大阵虽破,魔头躯壳亦毁,然其本源魔念,借怨气戾魄与此门逸散之幽冥气息,散逸天地,不知所踪。青龙观主言,此魔念不灭,如附骨之疽,终有复燃之日!更可惧者,此门高悬幽城,门内混沌翻涌,鬼哭神嚎,宛若通往无尽深渊之裂隙,乃魔念潜藏、滋长之绝险巢穴!后世子孙,当警之!戒之!
魔念未灭!散逸天地!终有复燃之日!
最后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景昱的灵魂深处!他抱着书,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前世的死,不是终结!罗睺的魔念还在!它就潜伏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如同一条毒蛇,等待着再次复苏的机会!而他,李景昱,大荒王朝的九皇子,前世与魔头同归于尽的英雄,如今却困在这具三岁孩童的躯壳里,手无缚鸡之力!
这时,春桃端着水走了过来。
李景昱浑身一激灵!他猛地合上书,用尽全身力气,把它塞进案底最深处一堆卷轴的缝隙里,胡乱扯过旁边一个落满灰尘的旧锦垫盖在上面。
刚做完这一切,颜夫子的身影也出现在书房,他走到书案旁,低头看向案底。
“殿下?”颜夫子眉头微皱,带着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李景昱抬起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带着孩童的委屈和后怕,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夫子……黑……怕……有老鼠……呜呜……”他哭得情真意切,浑身发抖,将刚才那灭顶的恐惧和愤怒,全数化作了孩童对黑暗和未知的天然畏惧。
颜夫子看着他哭花的小脸和满是灰尘的手,又瞥了一眼案底深处隐约可见的杂物堆,紧绷的神色缓和下来。终究只是个三岁的孩子。他弯下腰,伸出手,声音放软了些:“莫怕,莫怕,哪有什么老鼠。”
李景昱抽噎着,小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刘嬷嬷也闻声端着参茶进来,见状吓了一跳,赶紧放下茶盘,掏出手帕上前擦拭:“哎哟我的小殿下!怎么弄的满手灰!”
颜夫子把李景昱交给刘嬷嬷,自己走到书案旁,目光扫过桌面。那几本蒙书和《史鉴初阶》都在,唯独……他眉头再次蹙起,眼神锐利地扫向那堆待整理的旧书。最上面那本《大玄简史》,不见了。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还在刘嬷嬷怀里抽泣的李景昱。
李景昱心提到了嗓子眼,哭声都顿了一瞬,把小脸更深地埋进刘嬷嬷怀里,只露出脏兮兮的后脑勺。
颜夫子的目光在李景昱身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那幽暗的书案底下。他沉默着,没有立刻追问。阁楼里旧纸的酸味似乎更浓了,灰尘在门口斜射进来的光线里无声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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