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漫过口鼻,激得云凌浑身一颤,残留的药力像被兜头泼灭的炭火,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烟气和深入骨髓的冰凉。
他甩甩脑袋,水珠四溅,金色的兽瞳还有些涣散,带着未褪尽的茫然和被冷水强行浇醒的狼狈,死死盯着悬在河面上方那片巨大的银色阴影,以及龙背上那个探出脑袋的小小身影。
屈辱。
比被银夜算计更强烈的屈辱感,狠狠绞紧。
他云凌,堂堂白虎族,竟被那该死的药……竟差点对那个雌性……还是在烬渊这头臭龙的眼皮子底下。
“哗啦!”他猛地从水中站起,精壮的上半身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肌肉线条和那些狰狞的伤口滚落。
他避开白璐璐的视线,动作僵硬,近乎凶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然后大步朝着岸边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水花飞溅,仿佛要将所有不堪的记忆踩碎在脚下。
烬渊的龙翼缓缓收拢,金光流转间,庞大的龙躯在岸边空地上化为冷峻的人形。
他落地无声,只冷冷瞥了一眼浑身湿透,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云凌,便不再理会,转而走向正小心翼翼从龙背上滑下来的白璐璐。
“没事?”烬渊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白璐璐有些苍白的脸和被咬破的唇角。
白璐璐摇摇头,下意识抬手碰了碰刺痛的嘴角,又飞快放下,眼神有些飘忽地掠过河边那正粗暴拧干兽皮裤上水渍的白色身影。
“没……没事。”她声音有点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烬渊。要不是你……”
“举手之劳。”烬渊打断她,语气没什么波澜,但视线在她唇角的伤口上多停留了一瞬,“此地不宜久留。银夜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只有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以及云凌那边传来的拧水声。
他始终背对着他们,宽阔的肩背肌肉紧绷,湿漉漉的短发贴在颈后,水珠顺着线条流畅的脊背滑落,渗入腰间简陋的兽皮裤。
那背影写满了“别理我”和“烦着呢”。
白璐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同样翻涌的尴尬和后怕。
她很清楚,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族人的命,悬于一线。
她定了定神,朝着那个散发着低气压的背影,尽量用平静自然的语气开口:“云凌,我们得走了。去找银夜拿解药。”
拧水的动作猛地一顿。
云凌的背影僵住了几秒。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眼神依旧有些躲闪,目光落在她脚下的草地上,线条冷硬的下颌绷得死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从紧抿的唇缝里挤出几个硬邦邦的字:“……我知道。不用你说。”
那别扭又强装镇定的样子,让白璐璐心头那点残余的紧张感莫名消散了一些,甚至有点想笑。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他近了些,声音放得更缓和:“刚才的事……”
她顿了顿,清晰地看到云凌的耳朵尖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想听又怕听。
“就当是被一条特别凶,特别不懂事的狗啃了一口。”
白璐璐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的意味,“我都不在意了,你一个大男人,还是白虎族,总不会比我还小气吧?翻篇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解药,还有那些等着我们的族人。”
“狗?”云凌猛地抬头,金瞳里瞬间燃起熟悉的怒火,凶狠地瞪向白璐璐,刚才的尴尬窘迫被这极具侮辱性的比喻冲得七零八落。
“不然呢?”白璐璐无辜地眨眨眼,摊手,“难道不是?只会用蛮力,脑子一热就乱咬人,闯了祸还自己躲起来生闷气,跟部落里那些撒欢闯祸后被教训了就躲在角落呜呜叫的大狗有什么区别?”
“你!”云凌气得脸都黑了,额角青筋直跳,拳头捏得咯咯响,似乎下一秒就要扑过来证明自己绝对不是“狗”。
但看着白璐璐那双清澈坦然甚至还带着一丝促狭笑意的眼睛,他胸口那股翻腾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噗嗤一下泄了大半。
她确实……没有害怕,也没有厌恶,甚至还在试图用这种拙劣的方式缓解他的难堪。
他最终只是狠狠剜了她一眼,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可疑的红晕。算是默认了“翻篇”。
一旁的烬渊看着这一幕,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冷峻。
他沉声开口,将话题拉回正轨:“解药之事,急也无用。银夜必在巢穴布下重重陷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需从长计议。”
云凌也冷静下来,眉头紧锁:“蛇毒猛烈,族人撑不了太久。每耽搁一刻,都有人可能……”
“暂时无妨。”烬渊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族内,有‘那个人’在。”
“‘那个人’?”白璐璐疑惑地看向烬渊。什么人有这么大本事,能延缓银夜的蛇毒?
烬渊深邃的金瞳转向她,带着一丝探究:“你竟不知?族中除了那只小狐狸,还能有谁?”
小狐狸?
白璐璐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原主混乱的记忆碎片里,好像确实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尖尖的耳朵,蓬松的尾巴,总是低着头,眼神怯懦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是狐族的兽医!
那个……原主心情不好时最喜欢去“逗弄”的对象,用尖酸刻薄的话语羞辱,或者故意打翻他辛苦熬制的药草,看他默默收拾时泫然欲泣又强忍着的模样……
她怎么会忘了?
不,是这具身体的原主残留的记忆在慢慢消散。
白璐璐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强烈的心虚感涌了上来,让她几乎不敢直视烬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啊!当、当然认识!”
白璐璐忽然拔高声音,试图掩饰瞬间的慌乱,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夸张的笑容,“小狐狸嘛。我们部落里最厉害的兽医。我怎么会不认识呢?哈哈……哈哈……有他在,确实能争取不少时间。太好了!”
她干笑着,眼神飘忽不定,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烬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过于刻意的笑容和闪烁的眼神,写满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金色的竖瞳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但并未点破,只是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云凌则有些奇怪地看了白璐璐一眼,觉得她反应有点大,不过想到小狐狸确实医术不错,便也没深究,只是催促道:“即便如此,时间也不宽裕。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处理下伤口,然后立刻想办法对付银夜。”
夕阳的余晖将密林染上一层暖金色,却也投下更浓重的阴影。
三人寻了一处相对开阔,背靠岩石的平地。
林间光线渐暗,寒意开始弥漫。
“狼怕火。”白璐璐一边收集着相对干燥的枯枝,一边对正在检查伤口的云凌和闭目调息的烬渊说道,“我们生堆火,既能取暖,也能防狼,至少能安心休息一小会儿。”
云凌皱着眉,任由白璐璐笨拙地帮他清理肩上那道最深的爪痕,用随身携带的清水冲洗,再敷上一些路上随手采的止血草叶。
他哼了一声,算是默认。烬渊也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很快,一堆篝火噼啪作响地燃了起来,跳跃的橘红色火焰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和寒意,将三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岩石上。
温暖的光晕笼罩下来,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似乎也稍微松弛了些许。
白璐璐靠着岩石坐下,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
云凌处理完伤口,也倚在另一侧,闭目养神,只是眉头依旧紧锁,显然还在思索对策。
烬渊则盘膝坐在篝火旁,姿态挺拔,只有偶尔跳动的火苗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篝火的温暖和连日奔波的疲惫终于压倒了紧绷的神经。
白璐璐的头一点一点,意识渐渐沉入黑暗。
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还有身边两个雄性平稳的呼吸声,构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更长。
一股冰冷粘腻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喷在了她的后颈上。
那气息带着浓重的野兽腥臊味,瞬间刺穿了白璐璐朦胧的睡意。
她浑身汗毛倒竖,心脏骤然停跳,猛地就要睁眼尖叫。
一只覆盖着粗硬灰黑色毛发,指甲尖锐如钩的大手,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捂住了她即将张开的嘴。
“唔——!”
所有的惊呼都被那只铁钳般的大手堵回了喉咙里,变成一声沉闷短促的呜咽。
一张毛茸茸的狼脸,在篝火跳动的光影中,从她肩膀后缓缓探出。
幽绿贪婪的狼眼在黑暗中闪烁着残忍的光,死死盯着她惊恐放大的瞳孔。
狼人咧开嘴,露出森白尖锐的獠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滚烫腥臭的唾液几乎滴到她的脸颊上。
“嘘……小雌性,别出声。”
狼人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威胁感,喷在她被捂住的脸上。
“敢把他们两个吵醒……”他另一只同样覆盖着灰毛的手,慢条斯理地带着戏弄意味地,轻轻搭在了白璐璐纤细脆弱的脖颈上,指甲尖端微微陷进她温热的皮肤里。
“我立刻就能咬断你这漂亮的脖子。”
狼人咧着嘴,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幽绿的眼睛在火光下如同鬼火,“你猜猜,是他们救你快……还是我的牙……更快?”
恐惧扼住了白璐璐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脖子上那冰冷指甲的锐利,能闻到狼人身上浓烈的腥臊和血腥味,能看到篝火对面,云凌依旧闭着眼,烬渊似乎也毫无察觉。
他们许是太累了。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真实地笼罩下来,冰冷彻骨。
她拼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在那只大手的钳制下,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眼中充满了惊惧和哀求,示意自己明白,不会出声。
狼人似乎很满意她的“识相”,捂着她嘴的手略微松了一点点,让她得以吸入一丝微弱的空气,但威胁依旧存在。
他凑得更近,带着腥气的低语,钻进她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很好……听着,银夜大人让我给你带句话……”
他幽绿的眼瞳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想要解药,救你的族人?可以。”
“明天日落之前,独自一人,到‘蛇骨涧’来见他。”
“记住,是独自一人。”
狼人加重了语气,指甲在她颈侧的皮肤上警告性地轻轻刮了一下,带来一阵刺痛。
“若被大人发现你带了哪怕一只老鼠……”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阴冷的嗤笑,“你那些中了蛇毒的族人,就等着在痛苦中烂成一滩血水吧。”
蛇骨涧……独自一人……
白璐璐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紧缩。
冰冷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狼人幽绿的眼珠死死盯着她,似乎在欣赏她眼中翻腾的恐惧,最后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哼。
捂着她嘴的手猛地松开,搭在她脖子上的利爪也瞬间收回。
黑影一闪。
篝火旁,只剩下白璐璐僵直地靠在冰冷的岩石上,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脖子上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刺痛。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跃动的火焰,依旧温暖地映照着云凌沉睡的侧脸,映照着烬渊沉静如渊的身影。
仿佛刚才那致命的威胁和冰冷的触感,只是一场她惊醒后,极度逼真的噩梦。
然而,颈侧那一点细微的刺痛和空气中尚未散尽,若有似无的狼腥味,都在残忍地提醒她。
那不是梦。
银夜的棋,已然落下。
而她的面前,只剩下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必须独自踏上的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