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根据原主记忆,认为在梁山急需拉拢原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他孤身前往讲武堂对其分析利弊,梁山未来不应局限一隅,而应放眼天下。
讲武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乐和敲击的《战城南》鼓点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只余下春风穿堂而过的呜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披甲佩剑、身形挺拔如松的男人身上。
林冲,此刻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太久的猛虎,骤然听见了旷野的呼唤。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那双曾看惯了生死、早已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那柄高俅亲卫的断鞘剑,仿佛一根烙铁,灼烫着他的掌心,也灼烫着他那颗几乎已经死去的心。
“……你说的,是梁山?”
这五个字,他问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石摩擦般的沙哑。
这已不是一个简单的问句,而是一次试探,一次赌上他仅剩尊严的交锋。
他死死盯着宋江,企图从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脸上,寻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是狂妄?
是戏谑?
还是……和他一样,被逼到绝路的野心?
宋江迎着他刀锋般的目光,嘴角的笑意却愈发深邃,如同深潭,不见其底。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将目光从林冲身上移开,扫过堂内神色各异的众头领。
“诸位兄弟,”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等为何啸聚于此?为一口吃食?为一处安身?若只为此,那与山野草寇何异?”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人心的力量:“非也!我等皆是遭奸佞所害,被这浑浊世道逼上梁山的豪杰!朝堂之上,高俅、蔡京之流把持朝政,残害忠良,以致民不聊生,饿殍遍野!这天下,早已病入膏肓!”
李逵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猛地一拍大腿,瓮声瓮气地吼道:“哥哥说得对!反了!反了他娘的!”
韩伯龙等新附头领则是面露惊骇,他们只求在梁山泊有个容身之所,何曾想过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
宋江这番话,无异于在他们心中投下了一颗巨石。
宋江抬手虚按,示意李逵稍安勿躁,目光却再次落回林冲身上,仿佛整个讲武堂,只有他们二人。
“林教头,”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你一身经天纬地的武艺,一套鬼神莫测的兵法,难道就只为手刃陆谦、高衙内之流的跳梁小丑?你的蛇矛,难道只为仇恨而鸣?”
他向前踏出一步,气势瞬间攀升至顶点,那股身为押司时积累的官场威仪与久居上位者的气魄交织在一起,竟让满堂悍匪都感到一阵心悸。
“你的冤屈,是个人的冤屈。天下千千万万个被欺压的百姓,他们的冤屈,汇聚起来,便是这天下的冤屈!林教头,你的‘迂阔’之计,守不住小小的东京演武场,但或许……能为这天下,守出一片朗朗乾坤!”
“不止是梁山,是天下。”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冲的脑海中反复炸响。
高俅斥他“迂阔”时的轻蔑嘴脸,妻子在绝望中自尽的清瘦身影,野猪林冰冷的铁枷,山神庙漫天的风雪……一幕幕,一桩桩,都曾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是他仇恨的根源。
可如今,宋江却将这一切,都放在了“天下”这个更为宏大的棋盘之上。
个人的仇恨,在“天下”二字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
他忽然明白了。
宋江送来的那柄断剑,烧掉的那封家书,今日讲武堂上的这番话,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无一不是在剖开他血淋淋的伤口,然后告诉他,你的伤,不止你一人有,天下人皆有此伤!
你的痛,不止你一人懂,我宋江懂!
这哪里是什么试探?这分明是诛心!
是要将他从个人恩怨的泥沼中,硬生生拽出来,逼着他去看到一个更广阔、也更危险的世界。
林冲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他手中的断剑发出“嗡”的一声轻鸣,似在与主人的心境共鸣。
他想反驳,想怒斥宋江的狂妄与野心,想告诉他“我林冲的仇,只由我林冲自己来报”,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宋江说的是对的。
只要高俅之流还在朝堂之上,即便他杀了陆谦,杀了高衙内,甚至杀了高俅本人,这世上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高俅”,千千万万个“林冲”。
他的悲剧,将会在无数人身上重演。
良久,讲武堂内的压抑气氛被宋江一声轻笑打破。
“今日讲武,到此为止。诸位兄弟各司其职,好生操练,切莫懈怠。”
宋江知道火候已到,他仿佛没看到林冲内心的天人交战,也无意等待一个答复,说完便一甩衣袖,竟是直接转身,朝着堂外走去。
众头领面面相觑,随即也纷纷起身,或低声议论,或满腹心事地向宋江行礼告退。
李逵挠着脑袋,想冲上去问个究竟,却被旁边的乐和悄悄拉住,对他摇了摇头。
转眼间,原本坐满人的讲武堂便空旷下来,只剩下林冲一人,如同一尊石雕,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
他没有走。
阳光从门外斜射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恰如他此刻的内心。
他缓缓低头,看着手中那柄刻着“高”字残痕的断剑,剑身上,他昨夜不慎划破手心留下的那点暗红血迹,在日光下竟显得有些妖异。
宋江就这么走了。
没有追问,没有劝降,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仿佛他费尽心机布下的这个局,在最关键的收官时刻,他却毫不在意结果。
这种被彻底看透,又被置之不理的感觉,比任何威逼利诱都让林冲感到煎熬。
他就像一个被高明的猎手逼到陷阱边缘的困兽,猎手却收起了弓箭,转身离开,把选择权完全交给了他,是跃入陷阱,寻求一线生机;还是退回原地,在孤独与绝望中慢慢腐烂?
风,再次穿堂而过。
墙上悬挂的那杆蛇矛,在风中微微颤动,矛尖的红缨如血,似在催促,又似在叹息。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日头从正午缓缓西斜。
宋江回到内寨书房,并未如任何人预料的那样,召见心腹商议如何进一步拉拢林冲。
他只是如往常一般,摊开堆积如山的各类文书,开始处理山寨的日常事务。
屯田的产出、钱粮的消耗、兵甲的修补、岗哨的轮换……一切都井井有条。
吴用在一旁研墨,见他神色淡然,仿佛讲武堂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过,不由得笑道:“公明哥哥今日这一手‘釜底抽薪’,真是高明。只是……这林教头心高气傲,若他钻了牛角尖,始终不肯低头,又当如何?”
宋江笔走龙蛇,头也不抬地淡然道:“心傲,是因为他还有可傲的资本。诛心,便是要先剥去他这层傲骨。我已将更大的天地摆在他面前,是做一只守着旧巢的病虎,还是随我等一同问鼎天下,这道题,得由他自己来解。我们等得起。”
吴用闻言,抚须微笑,不再多言。
他知道,宋江的耐心,本身就是最锋利的武器。
夜幕降临,梁山泊万籁俱寂,只有巡夜喽啰的脚步声和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
林冲的草庐内,油灯已经燃到了尽头,灯芯发出一阵“噼啪”的爆响,火光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是湮灭于黑暗。
可草庐的主人,却依旧端坐着,一夜未眠。
他没有离开讲武堂,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床上,就那么在冰冷的条凳上,从白日坐到了深夜。
那柄断剑,被他横陈于膝上,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面前的空地上,是被他反复踱步踩出的凌乱脚印。
他想了很多,从白家村的初遇,到五岳庙的盟誓,再到今日宋江那句振聋发聩的“天下”。
他心中的那杆秤,在仇恨与大义之间,反复摇摆。
远处,内寨的方向灯火通明,宛如夜空中的星辰,温暖而遥远。
黑暗中,林冲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器。
他没有再去看那杆陪伴他半生的蛇矛,而是握紧了膝上那柄冰冷的断剑,一步一步,走出了草庐。
他没有走向自己的卧房,也没有走向山寨的出口。
他的目标明确,脚步沉稳,迎着山间的寒风,独自一人,朝着那片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宋江所在的聚义厅方向,缓缓走去。
夜色深沉,他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只留下一个坚定而决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