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守卒的脚步声沉重而急促,踏碎了深夜的寂静。
两名身披铁甲的哨兵,如同两尊移动的铁塔,押着一名灰袍僧人,径直穿过校场,走向灯火通明的政事厅。
那僧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步履稳健,虽为阶下囚,眉宇间却无半分惊惶,反倒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沉静。
他双手合十,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周遭森严的刀枪与他全无干系。
厅内,宋江与吴用早已闻讯起身,目光如炬,紧盯着来人。
“贫僧圆悟,见过梁山诸位头领。”僧人被押至厅前,不卑不亢,声音如古井投石,不起波澜,“贫僧奉先师智真长老遗命,特来梁山,送一件物事于武松武都头。”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陡然一凝。
智真长老,五台山的高僧,武松的授业恩师之一,早已圆寂多年。
他的遗命,为何直到今日才由一个陌生的僧人送达?
武松本在后营闻讯赶来,刚踏入政事厅,便听到这句,他虎目一凛,大步上前,沉声问道:“我师父有何遗命?你是何人,为何我从未听师父提起过你?”
圆悟转向武松,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武都头,贫僧乃智真长老的方外知交。长老圆寂前曾言,有一桩关乎武都头身世的惊天秘辛,须待天下大乱,奸臣当道之时,方可示人。如今,时机已至。”
说着,他从宽大的僧袍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卷蜡封的黄帛,边缘焦黑,似曾历经火劫,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沧桑。
圆悟双手奉上,沉声道:“此乃《武氏玉牒残篇》,请武都头过目。”
一名亲兵上前接过,呈给宋江。
宋江目光扫过吴用,见军师微微摇头,示意不可轻信。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转向武死。
武松早已按捺不住,一把从亲兵手中拿过黄帛,扯开蜡封。
昏黄的灯火下,残破的黄帛缓缓展开,一行行蝇头小楷映入眼帘。
开篇触目惊心——“太祖胞弟,魏王之后,武氏玉牒……”
这……这是皇家宗谱?
武松心中巨震,只觉荒谬绝伦。
他一个清河县的卖炊饼小贩之弟,景阳冈上的打虎武二郎,怎会与皇家扯上关系?
他冷笑一声,便要将这无稽之谈扔在地上,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族谱的末端。
那里,两个字如惊雷般劈入他的脑海——武植。
那是他兄长的名讳!
再往下看,旁支备注处,赫然写着“植之胞弟,名二郎,身长八尺,勇冠三军……”
武松持着黄帛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他可以不信什么太祖后裔,不信什么魏王血脉,但他父亲兄长的名讳,却真真切切地写在上面,笔迹古朴,绝非新墨!
圆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残篇中言,当年靖康之难,先帝为防不测,曾密下一道诏书,藏于东京大相国寺秘殿。诏书言明,若朝纲崩坏,国祚飘摇,当由‘武氏遗孤’出,持诏清君侧,靖国难。武都头,你,便是那位遗孤。”
“一派胡言!”武松猛然咆哮,声震屋瓦,但他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宋江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
他挥了挥手,对左右道:“此事体大,不可轻传。将这位大师……请到西边偏院好生看管,不得有误。”
待圆悟被带下,宋江锐利的目光立刻投向了角落里一道瘦小的身影:“时迁兄弟。”
“哥哥吩咐。”时迁如鬼魅般应声而出。
“给你一夜时间,我要知道这和尚自登州入境以来,住过哪家店,见过哪些人,说过哪些话,一个字都不能漏!”宋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夜色更深。
时迁的身影融入黑暗,如一滴水汇入大海。
他潜入僧人被囚的偏院,那圆悟和尚竟在房中安然打坐,呼吸悠长,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遭。
时迁艺高人胆大,趁其入定之际,如狸猫般翻入房中,在那件宽大的衲衣夹层里,摸索到一枚冰凉坚硬的物事。
借着窗外月光一看,那是一枚仅有指甲盖大小的半圆形铜符,上面用古篆刻着四个字——礼部秘传。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时迁便将铜符与连夜探查的结果一并密报宋江。
“哥哥,这和尚一路行来,戒律精严,只宿古寺,只与僧人往来,并无异常。但这枚铜符,我认得,”时迁压低声音,“是前东京礼部主事周谨的私印。此人三年前因拒在蔡京党羽的功名录上用印,被削籍罢官,不知所踪。我曾奉哥哥之命寻访过此人,故而识得。”
宋江接过那半枚铜符,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篆字,眸光瞬间凝成一点寒星。
周谨!
那个他早年欲寻而不得的礼制旧吏!
一个精通皇家谱牒、礼法仪轨的老臣!
他立刻明白了。
这《武氏玉牒》虽是伪造,但伪造得天衣无缝,绝非寻常江湖术士的手笔,其背后,必然有一个熟悉朝廷内幕的庞大势力在推动!
一个大胆到极致的计划,瞬间在宋江心中成型。
他没有揭破,将计就计。他唤来铁叫子乐和,密语一番。
很快,一首新的歌谣开始在梁山水泊的酒肆、校场间悄然流传。
那歌谣由乐和谱曲,歌喉清亮,传唱得极快:
“景阳冈上虎伏尸,龙脉深处帝孙知;一朝诏出深山外,方晓草莽有天枝。”
歌谣如风,一夜之间吹遍了整个梁山。
武松正在房中枯坐,试图平复心绪,这歌谣却像魔音贯耳,一字一句钻进他耳朵里。
他豁然起身,胸中怒火如火山喷发,提着戒刀便直冲政事厅。
“公明兄!”武松一脚踹开大门,虎目圆睁,须发戟张,“你也要拿我武二当个扯线傀儡不成?”
面对武松的雷霆之怒,宋江却异常平静。
他示意吴用等人退下,亲自为武松斟上一杯茶,而后取来笔墨,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他没有说话,只是提笔蘸墨,在纸上默写起来。
他写的,竟也是一份族谱,比那残篇更为详尽,从魏王一脉开始,支系分明,传承有序,最后稳稳地落在了“武植”、“武松”二人的名字上。
“二郎请看。”宋江放下笔,将宣纸推到武松面前,“若我不信,何须费心为你补全这残缺的传承?若我真想用你,又何必等到今日,让你来质问我?”
他抬起眼,目光如刀,直刺武松内心最深处:“但你现在必须告诉我——你是想来梁山寻一个不知真假的血统,还是为了这天下万民,再执一次手中刀?”
这番话,如洪钟大吕,震得武松脑中嗡嗡作响。
他想反驳,却发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他上梁山,是为了报仇,是为了一个“义”字,何时是为了当什么皇亲国戚?
可……那份族谱,那份血脉的牵连,又让他如何能全然割舍?
武松语塞,胸中郁结难平,猛地一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归途中,他听见路过的喽啰们正压低声音议论纷纷。
一名跟随晁盖上山的老卒感叹道:“乖乖,没想到咱们的打虎英雄,竟然是真龙血脉……那将来,咱们梁山是不是就要改旗易帜,拥立新王了?”
另一人接话:“嘘!小声点!这可是天大的事!不过……要是武都头当了皇帝,咱们不都成了从龙之功的开国元勋?”
武松猛然驻足,这些话像一根根尖针,扎得他心头发痛。
他眼中,滔天的怒火与无尽的迷茫疯狂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政事厅内,宋江看着武松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难测的弧度。
他唤来乐和:“明日开始,歌谣里再加一折,‘武氏孤臣忍辱二十载,只为诛尽奸佞报江山’。”
乐和领命而去。
宋江又对角落里的时迁道:“放出风声,就说晁天王已派人暗中联络那圆悟和尚,欲借‘皇裔’之名,夺我梁山正统之位。”
当夜,一封密信如鬼影般出现在圆悟的囚室。
信上写着:“周大人已入梁山,计划有变。速毁原诏,改口称宋公明欲篡夺正统,嫁祸武松。”
圆悟将信纸凑到油灯上,看着它化为灰烬,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讥笑:“你们……都不懂啊……这天下,早已烂到了根子里。不把它彻底推倒,又如何重建?唯有乱中立序,方能救这将倾之国……”
三日后,聚义厅外,赫然设起了一座高大的祭坛。
宋江一身锦袍,神情肃穆,亲率梁山众头领,将圆悟和尚从偏院中“恭迎”而出。
满寨头领分列两侧,气氛庄严肃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祭坛之上。
宋江登上祭坛,手中展开的,不再是那卷焦黄的残篇,而是一份用金丝织就,以美玉为轴的玉牒!
它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贵气逼人。
“众家兄弟!”宋江声传四野,“先帝遗诏真本在此!经我与军师多方查证,武松兄弟,确乃太祖嫡脉,当承监国之任,以安天下之心!”
武松站在人群前列,闻言如遭雷击,惊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宋江缓缓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每一个头领的脸,最后定格在武松身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自今日起,武都头不掌兵,不统将,专司‘清君侧’之大义名分——凡我梁山日后出兵征讨,皆奉武氏正统为旗!”
话音未落,豹子头林冲豁然起身,他那双平日里总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睛,此刻射出骇人的精光。
另一侧,双鞭呼延灼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全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风穿过聚义厅,卷起祭坛上那份伪诏的一角,让它在猎猎风中,如一片即将被碾碎的枯叶,不住地颤动。
宋江的眼神,却越过所有人,落在了远方,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
这一场豪赌,他押上的,是整个梁山的命运。
而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