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冰冷,敲打着梁山文书房的窗棂。
周谨枯坐案前,堂堂朝廷翰林,此刻却像个被扼住喉咙的囚徒。
他手中的朱笔重若千钧,每一次落下,都在他毕生所学的圣贤道理上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案上,是那份残破的武氏诏书拓本,字迹斑驳,却透着威严。
旁边,则是一方温润却冰冷的空白玉牒,像一只洞开的巨兽之口,等待着被谎言填满。
几卷《宗室谱牒考略》散乱堆放,字里行间皆是皇家血脉的尊贵与森严,如今却成了他编织弥天大谎的工具。
门外亲兵的警告言犹在耳,声音不高,却比窗外的雷鸣更让他心悸:“公明哥哥说了,三日内若不成文,便送你回东京‘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
周谨惨然一笑,他若能回东京,何至于落草为寇!
这四个字从宋江口中说出,便是催命的符咒。
他深吸一口气,雨夜的寒意灌入肺腑,让他浑身一激灵。
罢了,圣贤书救不了命,这支笔却可以。
笔尖饱蘸浓墨,在宣纸上游走。
一个个蝇头小楷从笔下诞生,构建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武氏远支世系。
他将武松的父亲,那位籍籍无名的乡野村夫,巧妙地嫁接为仁宗晚年因党争外放至清河县的宗室教谕,一生潦倒,郁郁而终。
这还不够,一个空洞的身份不足以服众。
周谨心一横,索性将那桩“金瓶”风月案彻底颠覆,编造出一个“金瓶密诏”的惊天故事。
他写道,先帝仁宗无子,晚年忧心国本,曾密遣心腹重臣南下,携带藏于特制金瓶中的密诏,寻访这位流落民间的远支皇族,意欲立为储君,以固江山。
奈何天不佑宋,密使途中遭奸人暗害,密诏不知所踪,只余残片流传。
故事编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诏书的残破,又为武松的“皇子”身份赋予了悲壮与宿命的色彩。
墨迹未干,一股阴冷的风从窗缝中挤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窗外,一个瘦削如猴的黑影一闪而过。
周谨却知道,那是时迁。
他就像宋江无处不在的眼睛,确保着这盘棋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预设的方格之内。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梁山聚义厅前,鼓乐喧天,人声鼎沸。
乐和亲自率领着山寨的说书队,一改往日的《水浒传》段子,换上了一出惊世骇俗的新词,《武氏遗孤》。
只听乐和清了清嗓子,手中醒木一拍,用他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唱道:“仁宗遗脉落民间,景阳冈上出英贤!一拳打死斑斓虎,再掌乾坤正统权!”
唱词通俗易懂,极具煽动力。
围观的喽啰和山下百姓听得如痴如醉。
一个刚入伙的头目听得热血沸腾,高声叫好:“原来武二郎哥哥不只是打虎的英雄,还是真龙天子之后!”旁边一位在梁山脚下住了几十年的老者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点头:“我就说嘛,寻常人哪有那般神力!原来打虎英雄竟是龙种!苍天有眼啊!”
一时间,“武都头乃仁宗遗孤”的消息如插上了翅膀,飞速传遍了整个梁山。
校场之上,风声呼啸。
武松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贲张,汗珠顺着轮廓分明的线条滚落。
他手中一口戒刀使得虎虎生风,刀光连成一片雪亮的匹练,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落叶。
他正沉浸在武学的世界里,每一次挥刀,都在宣泄着兄长惨死的悲愤和对这污浊世道的无尽怒火。
就在此时,一个亲兵连滚带爬地跑来,脸上满是惊惶与兴奋交织的复杂神色。
“二郎!二郎!天大的喜事!”
武松闻言,手腕猛然一沉,刀势戛然而止。
那柄削铁如泥的戒刀“嗡”的一声,刀尖没入身前半尺的硬土之中,刀身兀自颤抖不休。
他转过身,鹰隼般的目光锁定亲兵:“何事惊慌?”
“外面……外面都在传,说您是仁宗皇帝的血脉,是真龙天子之后!”
武松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一股狂怒的火焰从心底直冲脑门。
他一步上前,伸手揪住那亲兵的衣领,声如闷雷:“谁准他们胡说八道?”
亲兵被他身上那股骇人的杀气吓得魂不附体,牙齿都在打颤:“是……是公明哥哥……是公明哥哥下令,让乐和哥哥他们传唱的……”
“宋江!”武松低吼一声,松开亲兵,一把拔出地上的戒刀,看也不看,转身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军政堂冲去。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
武松一脚踹开军政堂的大门,满腔的怒火仿佛要将这屋子点燃。
宋江却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披着一件外衣,背着手,仰头观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与初升的星辰。
“你为何要如此辱我!”武松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有些沙哑。
宋江这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看着怒容满面的武松,淡淡地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二郎,你可知今早济州府传来的消息?高俅那厮已经保举殿前司太尉丘岳为帅,正集结五万京畿禁军,号称要踏平水泊,不日便将兵临城下。”
武松闻言一怔,胸中的滔天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矮了半截。
五万禁军,这是梁山从未面对过的巨大压力。
宋江的目光深邃如夜空,他缓缓走到案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武松心上:“我知你不信那诏书,更不信什么狗屁血脉。这不重要。”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天下人信不信,朝廷信不信,那五万即将杀来的官军信不信,才是关键!”
“朝廷能用一张纸,一道旨,就逼得林教头家破人亡,逼得我等兄弟走投无路。如今,他们又想用一张残诏,来动摇你我兄弟的情义,让我们自乱阵脚。若他们得逞了,那他们就赢了。”
宋江的声音里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与决绝:“可若是……我们能让这张纸,变成我们梁山的旗帜,变成一面天下英雄都愿意来投奔的王旗,那赢的,就是我们!”
武松沉默了,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军政堂内清晰可闻。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要我……当个傀儡?”
“不。”宋江断然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炙热的光芒,“我要你做个榜样!一面旗帜!你若肯站出来,振臂一呼,告诉天下人,你武松不是为了自己的皇位,而是为了天下正道,为了结束这乱世!那聚义厅里三千个生死兄弟,才会真正明白——我们不是打家劫舍的草寇,我们,是要开创新朝的开国之军!”
说着,他从案上拿起一方玉牒,正是周谨呕心沥血伪造的那份。
他将玉牒推到武松面前,上面的“监国武氏”四个篆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泛着幽幽的血光。
“你不愿认,现在就撕了它。”宋江的声音冷得像冰,“但你撕之前,先想清楚——你撕的,究竟是这所谓的皇恩,还是我梁山泊上万弟兄的未来?”
武松死死地盯着那方玉牒,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坚硬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
夜深了。
武松独坐在房中,桌上摊开着那份伪造的玉牒,以及那份残破的诏书拓本。
他反复摩挲着,一会儿摸摸那冰冷的玉石,一会儿又碰碰那粗糙的纸张,一个代表着弥天大谎,一个代表着所谓的“天命”。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房门吱呀作响。
一阵疾风灌入,将桌上那本乐和送来的《武氏遗孤》唱本吹得哗哗作响。
书页一页页翻过,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不属于他的故事。
突然,书页停住了,上面赫然写着八个大,“孤臣泣血,望归正统”。
武松的瞳孔猛然收缩,他仿佛看到了一张张期盼的脸,听到了山寨中震天的欢呼。
他猛地合上唱本,像是要隔绝那蛊惑人心的声音。
他抓起玉牒和诏书,起身提灯,一步步走向墙角的火盆。
只要将它们投入这盆火焰,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他还是那个快意恩仇的打虎武松,不是什么见鬼的皇子。
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明暗不定,一如他内心的挣扎。
他举起了手,那份决定梁山未来的玉牒,悬于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上,只差一寸,便要化为灰烬。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粗豪的吼声,是“黑旋风”李逵。
“武松哥哥!你在么!林教头带人去巡夜了,说是要严防死守,捉拿可能勾结外敌的‘内鬼’!娘的,要是让俺铁牛抓到,一斧子一个,都剁成肉酱!”
武松的身体猛然一震,举在火盆上方的手,僵住了。
内鬼……
他脑中轰然一响,瞬间想通了宋江这步棋更深一层的用意。
高俅大军压境,内部若是不稳,必败无疑。
而一个“正统”的旗号,不仅能凝聚人心,更能像一块试金石,炙烤出那些摇摆不定、心怀鬼胎之人的真正面目。
若我不站出来……公明哥哥布下的这个局,又该如何收场?
梁山,又将如何度过这内忧外患的劫难?
他低头看着手中悬于火焰之上的玉牒,火苗舔舐着他的指尖,传来一阵灼痛。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手收了回来。
夜色,更深了。
风声渐止,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