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天光未亮,梁山聚义厅前的空气凝重。
三日来的暗流涌动,在此刻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屏息等待。
聚义厅前的空地被连夜整平,一座三尺高的祭坛矗立中央,青砖垒砌,黑土夯基,上设香案,肃杀之气环绕。
香炉中檀烟袅袅,随风卷入晨雾,仿佛在为一场注定载入史册的仪式铺陈天意。
香案之上,两份诏书残卷并排陈列,一份是那引动山寨风雨的“伪诏”,另一份则是周谨拼死带回的新玉牒。
一真一假,一旧一新,仿佛昭示着梁山的过去与未来,正等待着一场公开的审判。
宋江立于聚义厅廊下,玄色衣袍在晨风中纹丝不动,深邃的目光穿透薄雾,落在祭坛之上。
他身后,全山寨一百零七位头领依序站定,神情各异,或疑惑,或凝重,或隐有怒火。
山道两侧,闻讯而来的百姓黑压压一片,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制得极低,化作一片嗡嗡的耳语。
豹子头林冲亲率一队心腹精锐,如铁铸的雕像般环立祭坛四周,他手中的长枪泛着幽冷的寒光,鹰隼般的眼神警惕地扫过人群中的每一张面孔,任何一丝异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哥哥。”“旱地忽律”朱贵悄然来到宋江身侧,压低了声音,“时迁兄弟方才传回消息,那妖僧圆悟昨夜在牢中寻死,想咬舌自尽,被看守的兄弟及时撬开了嘴,拿布团塞住了。周谨也已按您的吩咐,将新玉牒誊抄了三份,连同原件,分藏于山中三处绝密之地,只有您和吴用军师知晓。”
宋江眼皮都未抬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让他活着。好戏就要开场,怎能少了观众?”
辰时三刻,旭日东升,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洒在聚义厅的琉璃瓦上。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鼓响,回荡在山谷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万众瞩目之下,一个魁梧的身影自聚义厅内缓缓走出。
行者武松,浑身披挂整齐,腰间悬着两把戒刀,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微震颤。
他的脸色平静得可怕,但那双虎目中翻腾的,却是足以焚尽一切的烈焰。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登上高台,步履沉重,仿佛肩上扛着千钧重担。
他先是朝着台下黑压压的百姓与兄弟们深深一揖,而后,缓缓伸手,从香案上拈起了那份引爆了无数猜忌的伪诏残卷。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
“三日前,有人持此物上山,告诉我武松,乃是皇室后裔,是流落民间的龙种。”武松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字字句句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举起那份残卷,环视众人,“他们说,我当奉诏监国,清君侧,复正宗!”
话音未落,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
“可我武松想问问在场的父老乡亲,也问问我梁山的众家兄弟!”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我自幼长于阳谷县,谁曾听说过阳谷县内,有过一座祭祀皇族的祠堂?我母亲含辛茹苦将我兄弟二人拉扯大,她可曾吃过一顿宫里的御膳?我兄长武大,在街头巷尾卖了一辈子炊饼,可曾有一个达官贵人,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国舅爷’?”
一连三问,如三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那个荒谬的谎言之上。
台下的百姓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无数人用力地摇着头,高声回应:“没有!”“闻所未闻!”
“我武松,拳打猛虎,是为民除害!我怒杀西门庆、潘金莲,是因她二人毒杀我亲兄,天理不容!”武松的眼中渐渐泛起血丝,声音愈发激昂,充满了裂金碎石的力量,“我血溅鸳鸯楼,大闹飞云浦,被逼落草,是因那官府颠倒黑白,枉顾法纪,不容忠良立足!我武松这半生,杀人是为义,落草是为生!何曾是为了那张龙椅!”
他猛地将视线转向众头领,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今日,有人拿这一张破纸,就想让我武松忘了宋公明的知遇之恩,忘了这聚义厅里的兄弟情义,忘了那三千个与我同生共死的弟兄!就想让我去做那背信弃义、卖友求荣的无耻之徒——”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做——梦!”
话音未落,武松手臂猛然一振,那份伪诏残卷化作一道流光,被他狠狠投进了身旁的火盆之中!
“呼——”
火焰冲天而起,瞬间将那份写满阴谋的“诏书”吞噬。
熊熊火光映照着武松刚毅的面庞,也映照出他眼角悄然滑落的两行热泪。
那是愤怒的泪,是委屈的泪,更是明志的泪!
“好!”台下百姓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积压了三日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当场跪倒在地,朝着高台上的武松连连叩首:“真英雄!真义士啊!这才是我们识得的打虎武松!”
在万众的欢呼声中,武松猛然转身,面对聚义厅前的宋江,单膝“砰”地一声跪倒在地,甲叶铿锵作响。
“我武松此生,只有一个兄长,是阳谷县卖炊饼的武大郎!兄长死后,也只认一个兄长,便是梁山泊替天行道的宋公明哥哥!”他声若洪钟,响彻云霄,“自今日起,若再有人敢在我面前提什么皇裔监国、龙种正统,我武松第一个,砍下他的脑袋!”
全场再次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江身上。
突然,一片寂静中,只听“噌”的一声,林冲缓缓抽出腰间的宝刀,没有一句话,只是将刀尖朝下,狠狠插入脚下的青石板中!
刀锋入石三分,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行动,便是他最决绝的誓言!
“吼!”黑旋风李逵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扔掉板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着嗓子吼道:“俺铁牛也只认宋公明哥哥!谁敢胡咧咧,俺撕了他!”
仿佛一个信号,花荣、秦明、鲁智深……所有的头领,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兵刃顿地,甲胄齐鸣。
“我等只认宋公明哥哥!”
那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汇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从聚义厅前席卷开来,声震山谷,连远处哨塔上的守卒都听得热血沸腾,纷纷拔出腰刀,向着聚义厅的方向振臂高呼。
人心,已定!
宋江久久不语,他看着跪在身前的武松,看着跪满一地的兄弟,眼眶微微泛红。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亲自走下台阶,双手将武松扶起,而后转身,环视众人。
“诸位兄弟,诸位父老,都听真切了!”他的声音沉稳而威严,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武都头今日焚诏明志,感天动地!梁山泊上上下下,情同手足,再不容‘伪诏’二字玷污!自今日起,山寨之内,凡有私下传递此类谣言、意图离间我兄弟情义者——”
他顿了顿,眼中杀机一闪。
“斩!”
一个“斩”字,落地惊雷。
他随即转向身旁的亲兵,冷冷下令:“将圆悟押赴北崖水牢,严加看管,择日问斩,以儆效尤!”
当夜,北崖水牢。
潮湿阴冷的风从石缝中灌入,圆悟和尚枯坐在草席上,面如死灰。
白日里聚义厅前那山呼海啸的一幕,如同梦魇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良久,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呢喃。
“蔡相公……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了……”他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恐惧与绝望,“人心……人心不在庙堂,不在那张龙椅上……它在江湖,在这一声声的‘哥哥’里啊……”
一滴浊泪,顺着他枯槁的脸颊,悄然滑落。
窗外,月光如霜,冷冷地照了进来,将他的身影映在湿漉漉的石壁上,凄凉而渺小。
伪诏已焚,风波暂息。
聚义厅密室之中,宋江独坐案前,烛火摇曳,他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份被周谨拼死带回的、真正的玉牒残卷。
火盆中的余烬早已冰冷,但宋江心中清楚,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一场由敌人发起的危机,被他巧妙地转化成了一场凝聚人心的盛典。
良久,他轻轻放下竹简,低声自语:“武松……今日焚诏明志,堪称忠烈。可越是忠烈之人,越易为敌所用。”
宋江在思索该如何用人,武松如今与林冲一般,已放下过往,焚烧伪诏说明其赤胆忠心,为人刚正,可为刑律参军,行监察一事。
至于丘岳大军,以目前梁山实力,不可直面锋芒,需想一个万全之策。或许李逵可发挥大用处。
他想着,抬眼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眸中寒光一闪,心中有了计较。
“人心既定,棋局,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