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大捷的喜悦,在第三日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冲刷得干干净净。
铅灰色的天空下,梁山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连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寒意。
这份寒意,不仅来自天时,更来自人心。
梁山深处,一处僻静的别寨内,暖炉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阎婆惜眉眼间的怨毒。
她名义上仍是“宋江夫人”,晁盖为安抚人心,特意将她安置在此,锦衣玉食,仆婢环绕,尊荣不减。
但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那个曾经在郓城对她百依百顺的宋押司,自上了梁山,便仿佛换了个人。
他看她的眼神,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审视与疏离,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凭什么?
凭什么他能一跃成为梁山之主,受万人景仰,而自己却要沦为被遗忘的弃妇?
嫉妒与不甘,像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
山寨中,人人都在传颂“宋公”的神机妙算,将他奉若神明。
这刺耳的赞美,让她愈发疯狂。
“宋公忘恩负义,篡权夺位!”
“若非晁天王仁义,他宋江不过是个亡命之徒,哪有今日风光!”
类似的流言,经由她的口,再通过别有用心之人的传播,如雪花般悄然飘散在梁山的角落,一点点侵蚀着宋江刚刚建立的威信。
而她背后,站着一个沉默的支持者,”杜迁。
这位梁山元老,不甘心大权旁落,便将阎婆惜视作一枚可以搅乱风云的棋子,暗中为其提供庇护与便利。
军政堂内,烛火摇曳。
宋江正对着一卷羊皮地图出神。
官府的反扑随时会至,内部的隐患却似附骨之蛆,更让他心烦。
公开处置阎婆惜?
一个“杀妻求权”的恶名足以让他苦心经营的仁义形象毁于一旦。
放任不管?
军心动摇,威信扫地,这梁山便是一盘散沙。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斩断这根毒藤,却又不会沾染自身血迹的刀。
“寨主,寨外有个自称郑屠的汉子求见,说……说有动摇军心之秘要禀报。”亲兵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通传。
郑屠?
宋江的眉梢微微一挑。
他记得此人,原是郓城街头的一个屠户,孔武有力却性情暴躁,因与人斗殴险些出了人命,被官府通缉,这才流落江湖。
“让他进来。”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亲兵一愣,这等来历不明的泼皮,也配面见寨主?
但命令不容置疑,他立刻转身去办。
片刻后,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汉子被带了进来,一见到堂上那道深不可测的身影,顿时吓得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
“小……小人郑屠,叩见宋公。”
“你有何要事?”宋江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他身上,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郑屠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说道:“小人……小人流落到梁山脚下,靠帮人杀猪宰羊为生。近日,小人发现,那……那位宋夫人的别寨,常有杜迁头领的亲兵出入。而且,小人还看到,宋夫人好几次在半夜三更,独自一人在房中焚香写信,写完后用蜜蜡封口,交由心腹送出……”
宋江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听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静静地等郑屠说完,才缓缓开口:“你做得很好。”
他随手从案上取过一锭十两的银子,扔到郑屠面前。
“这是赏你的。继续盯着,若再有实据,我另有重赏。”
郑屠千恩万谢地捧着银子退下,激动得满面通红。
他知道,自己这条贱命,算是攀上了高枝。
待郑屠走后,宋江嘴边泛起一丝冷酷的笑意。
他抽出案下一本厚厚的名册,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梁山内外的各路细作与联络点。
他翻到其中一页,提笔在“清河湾运粮”这条早已废弃的水路上重重画了个圈,并在旁边批注:“三日后起运,由偏道押送,以避官府耳目。”
他要设一个局,一个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局。
当夜,风雪更甚。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借着夜色与风雪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阎婆惜所居别寨的外围。
正是“鼓上蚤”时迁。
他并未硬闯。
只见杜迁的亲兵将别寨守得如铁桶一般,但内围的仆役却松懈许多。
时迁扮作贩卖皮货的商贾,在寨外寻了个机会,用一锭碎银子,便从一个负责烧火的婢女口中套出了关键信息。昨夜,夫人确实遣了一名心腹,带着一封信,连夜出了寨子。
时迁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远远地缀上了那名心腹。
果不其然,那人一路潜行,直奔山下一处早已被梁山暗中盯死的济州官府细作据点。
眼看那人就要进门,时迁身形一晃,如狸猫般掠过,手指轻弹,一枚刻有“梁山内线”字样的特制铜牌,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对方的行囊之中。
这是宋江特制的“诱饵信物”,一旦被官府搜出,便坐实了“梁山有内鬼与官府勾结”的戏码。
次日辰时,天色阴沉。宋江于密室召见李逵。
“铁牛,”他指着地图上清河湾的位置,语气森然,“此处两岸密林,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是绝佳的伏击之地。我已放出假消息,三日后会有一批粮草从此地运过。你带五百精兵,提前埋伏于此。”
李逵一听有仗打,顿时兴奋得两眼放光。
“官兵若来,不必留活口,全数歼之。”宋江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但最要紧的是,你必须‘顺手’从领头的军官身上,搜出一封他贴身藏着的密信。”
李逵咧开大嘴,拍着胸脯保证:“哥哥放心!别说一封信,铁牛连装信的蜡丸都替那婆娘准备好了!保证搜出来的时候,热乎乎的,还带着官兵的血!”李逵看出了宋江的难处。
宋江凝视着窗外狂舞的风雪,眸光深邃如渊,低声自语:“我要的不是她死,是她死得其所。”
黄昏时分,郑屠再次潜入军政堂,这一次,他带来了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稿。
他是在阎婆惜倒掉的炉灰中,冒死翻出来的。
宋江展开纸团,上面是阎婆惜的亲笔,字迹娟秀却透着刻骨的恨意。
信中详述了伪造的“清河湾运粮路线”,以及梁山近期的“巡防更替”规律,末尾更是露骨地写道:“若能毁粮破寨,令宋江身败名裂,妾愿为内应,助将军成事。”
宋江面无表情地看完,将纸稿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了三个字,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夜,他竟亲自去了别寨,探望阎婆惜。
“近日军务繁忙,冷落你了。”他语气温和,甚至带了一丝歉意。
阎婆惜心中一凛,面上却冷笑着,一言不发。
然而,藏在袖中的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突然示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三更天,风雪已成铺天盖地之势。
清河湾,济州府都监董超亲率三百精锐,借着风雪的掩护,如狼群般扑向河道中若隐若现的几艘粮船。
一切都和密信上说的一模一样!
“动手!”董超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兴奋的光芒。
话音未落,一声暴喝如晴天霹雳,在风雪中炸响!
“你这厮们,都给俺留下!”
霎时间,两岸密林中火把齐燃,将漆黑的河道照得恍如白昼!
李逵手持双斧,一马当先,身后五百梁山好汉箭如雨下,喊杀声震天动地。
官兵瞬间大乱,进退失据,还没来得及靠近粮船,就被密集的箭雨射得人仰马翻。
一场精心策划的夜袭,转眼间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一炷香后,河道上再无一个活着的官兵。
李逵踩着满地尸首,从董超尚有余温的怀中,摸出了一枚被体温暖得发软的蜡丸。
他用指甲捏开,里面正是那封阎婆惜笔迹的原件。
李逵狰狞地一笑,对着风雪中的梁山方向,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婆娘,这回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风雪依旧,只是梁山之巅的空气,却已凝固如铁,只待黎明的第一缕光,来引爆这早已埋下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