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政堂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一丝浸入骨髓的寒意。
宋江端坐主位,神色平静,手指轻轻敲击着案上那卷崭新的《忠义录·卷三》。
书页是空白的,仿佛在等待一场盛大的谎言来为其开篇。
周谨躬身立于一侧,砚台里的墨汁已经研磨得乌黑发亮,倒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
他不敢抬头看宋江,目光死死盯在那空白的书页上,只觉得那纸张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
“你记。”宋江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平铺直叙,却字字如锤,砸在周谨的心头。
“建安元年冬,济州细作勾结内奸阎氏,欲毁我粮道。主公明察秋毫,洞悉其奸,亲设伏兵,一举擒斩,全军上下,无不得安。”
周谨握着狼毫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一滴墨汁不受控制地溅落在纸外,像一滴凝固的黑血。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干涩:“可……主公,阎氏她……”
“她是谁?”宋江终于抬眼,目光如两道锐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周谨的犹豫,“她不过是一个通敌叛寨的罪人,一个企图置我梁山十万兄弟于死地的内奸。周谨,你要记的是梁山的忠义,是众兄弟的功绩,而不是某个人的私情恩怨。懂吗?”
最后两个字,宋江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周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连忙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稳住笔杆,一笔一划,将那段冰冷的文字烙印在了书卷之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巧笑嫣然的阎婆惜,在梁山的历史上,便只剩下“内奸阎氏”这四个字了。
午后,风雪渐歇,阳光惨白。
林冲披着厚重的披风,巡视着军营。
操练的间隙,士卒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议论着昨夜的变故。
风雪虽然掩盖了血迹,却冻不住流言。
“听说了吗?昨晚死的那个,据说是公明哥哥以前的心上人……”一个入伍不久的新兵忍不住悄声问身边的老兵。
那老兵正要开口,一声断喝如晴天霹雳般炸响在他们耳边:“胡说八道!”
众人骇然回头,只见豹子头林冲面沉似水,眼神凌厉如刀,正死死盯着那新兵。
那新兵吓得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林冲大步流星地走上前,环视着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提高八度,确保营中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心上人?我问你们,若她真是为主公着想的心上人,怎会暗中勾结官府,意图出卖我梁山粮道?主公若真为了一己私情,放任内奸横行,今日的梁山,只怕早已被官兵的铁蹄踏成平地!到时候,你们的妻儿老小,谁来庇护?”
一番话掷地有声,带着血与火的沉重。
士卒们个个面露愧色,随即转为后怕与愤怒。
是啊,与自己的身家性命相比,一个女人的死,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她还是个叛徒!
林冲见状,眼神中的厉色稍缓,但语气依旧森然:“主公此举,乃是为了梁山大局,为了我等十万兄弟的安危!此为大义!自今日起,我不想再从任何人口中听到‘宋江夫人’这四个字,谁再敢以此事非议主公,动摇军心,一律以通敌罪论处,决不姑息!”
说罢,他猛地一甩披风,转身离去,留下身后一片肃然。
再无人敢交头接耳,原先那些许的议论与揣测,瞬间被对军法的敬畏和对叛徒的憎恨所取代。
入夜,校场上篝火熊熊。
黑旋风李逵赤着上身,即便在寒风中也热气腾腾,他抱着一个巨大的酒坛,喝得满脸通红,放声大笑。
“哈哈哈!杀得好!杀得痛快!那婆娘,老子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他一拳砸在地上,震得积雪飞扬,“想当年,俺二哥宋清被官府捉了,俺陪着公明哥哥流放江州,几时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公明哥哥在梁山领兵,她在后方过的什么日子?现在倒好,还敢勾结外人!杀得好!”
旁边一个亲兵壮着胆子凑趣道:“铁牛哥哥说的是!不过小的记得,当年在郓城县,您不是还帮她搬过箱笼,夸她长得俊俏么?”
李逵牛眼一瞪,蒲扇般的大手“啪”的一声拍在亲兵的后脑勺上,骂道:“放你娘的屁!那时俺哪知道她是个蛇蝎心肠的黑心货?再说了,以前俺是郓城县一个跟班的小喽啰,现在俺是梁山前军都统!身份能一样吗?”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板斧,“呛”的一声插在面前的冻土里,仰头将坛中剩酒一饮而尽,随即迎着风雪,发出一声震天长啸:“我李逵,只认梁山!只认宋公一个哥哥!”
啸声回荡在山谷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野兽般的忠诚。
与李逵的张扬不同,告密者郑屠的下场则显得格外凄凉。
他揣着那十两沉甸甸的赏银,在军政堂外磕头谢恩,满心以为自己立下奇功,从此便能飞黄腾达,成为梁山的核心人物。
他高声表功:“若非小人及时洞察,向主公舍命告密,何来今日破敌之机?小人对主公的忠心,天地可鉴啊!”
宋江坐在堂上,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颔首道:“你的功劳,我记下了。你之功,在于提醒我梁山之内亦有隐患,让我等不至于在安逸中大意。”
郑屠听得心花怒放,正要再表忠心,却听宋江话锋一转,对旁边的时迁说道:“时迁兄弟,赏银已发,你便送郑屠兄弟下山吧。”
郑屠的笑容僵在脸上:“下……下山?”
宋江的笑容未变,但眼神却冷了下来:“梁山泊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家,这里需要的是同生共死的袍泽,而不是靠出卖枕边人来换取功名的告密者。你的功劳我认,但你这种人,不可留于军中。否则,今日你能告发阎氏,明日又会为了利益告发谁?我梁山,不养墙头草。”
郑屠如遭雷击,瘫倒在地,抱着宋江的腿哀求。
然而,未等他多说一句,已被李逵蒲扇般的大脚一脚踹在胸口,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一样滚下了军政堂前的台阶。
“滚!不知廉耻的东西!”李逵啐了一口,“梁山泊的米,不养你这种货色!”
风雪再次变得密集起来,郑屠浑身是泥,狼狈地从雪地里爬起。
他回头望着那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梁山山寨,手中紧紧攥着那十两冰冷的银子,口中喃喃自语:“原来……原来连利用,都只是一时……”
三日后,风雪初霁。
东京来的使者再次驾临梁山,带来了朝廷的嘉奖令。
令中盛赞梁山“剿灭济州细作,肃清内患,忠义可嘉,堪为表率”,并赐下金银绸缎若干。
宋江率领众头领,在大堂之上,恭敬地接下了诏书。
他脸上的微笑谦恭而得体,仿佛这一切本就理所应当。
待使者被安顿好歇息,宋江屏退左右,只留下周谨一人。
“把《忠义录》抄录三份。”宋江淡淡地吩咐道。
周谨应了声“是”,正待询问如何处置,宋江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份,存于梁山档案库,以为后鉴。一份,派人送到济州府城内外,张贴各处,让百姓们都看看,通敌叛徒是何下场。最后一份……”
宋江顿了顿,转身望向窗外。
雪后的天空一片湛蓝,阳光洒在山寨的檐角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最后一份,烧给阎婆惜。”
周谨猛地抬起头,满脸愕然。烧给她?这是何意?是怜悯?是忏悔?
宋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我要让她在九泉之下也看个明白,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梁山,不念丝毫私恩,只彰赫赫公义。”
月光从窗外洒落,静静地照在军政堂门楣上新刻的四个大字上——执法如山。
那四个字在月色下泛着铁青色的光,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周谨望着那块匾额,只觉得那四个字仿佛烙印在自己的骨头上。
他忽然明白,肃清内患,从来都不是目的,而仅仅是手段。
一场献祭般的清洗过后,那头真正磨亮了爪牙的猛虎,终于要走出山林,向整个天下,露出它真正的獠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