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寒意未消。
梁山大校场上,新立的百丈点将台如一柄利剑直插云霄,比旧台高出三成,俯瞰着整片山泊。
宋江一身玄色劲装,外罩黑裘,立于台沿,目光所及,是他亲手整编的三支营队。
兵甲鲜明,队列森严,肃杀之气压过了山间的晨雾。
他们不再是啸聚山林的莽夫,而是一支令行禁止的铁军。
一名亲兵飞奔上台,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公明哥哥,晁天王传下号令,遍告七寨,三日之后,于此地举行‘夺旗大典’!天王言,胜者可向聚义厅提一愿,无论何事,无有不允!”
这道命令,在旧部头领中掀起一阵狂喜,在寻常喽啰间激起万丈豪情。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梁山!
凭本事说话,靠拳头争功!
宋江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这弧度冰冷如刀。
他等的就是这个。
晁盖想用一场原始的武力竞赛,唤醒旧部的血性,重振他“托塔天王”的威望,却不知,这恰恰给了宋江一个将所有矛盾摆上台面,用一场无可辩驳的胜利,彻底终结梁山双王时代的机会。
“传我将令。”宋江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名亲卫耳中,“我帐下七寨,各选精锐百人,参与夺旗。演武不限手段,不计伤亡……”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但只一条,须‘以阵破力’!”
以阵破力!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亲卫队中炸响。
他们追随宋江操演阵法已久,深知其恐怖之处。
那是将百人之力拧成一股,化作钢铁洪流的法门,与梁山旧部那种单打独斗的匹夫之勇,有着天壤之别!
晁盖,你选了战场,但规矩,得由我宋江来定!
当夜,忠义堂偏厅之内,烛火将七条身影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蛰伏的巨兽。
豹子头林冲,手按腰间佩刀,神情冷峻。
行者武松,闭目养神,气息沉稳如山。
黑旋风李逵,难得的没有叫嚷,只是瞪着铜铃大眼,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
此外,还有执掌梁山耳目的朱贵、时迁,以及负责后勤的曹正与新投的韩伯龙。
这七人,正是宋江帐下七寨的头领,也是他最核心的班底。
宋江端坐主位,面前摊开的,并非什么兵书,而是一张精细无比的梁山地形图,图上,通往山顶帅旗台的几条山道被朱笔圈出,标注着隘口、险坡与密林。
“三日后的夺旗大典,晁天王的意思,是让你们与他的旧部,如吴用、刘唐、三阮等人,真刀真枪地比个高下。”宋江的手指在图上轻轻划过,“表面上,这是七寨争一面帅旗,是武勇之争。实际上,这是新旧两条路的人心之选。”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所以,我不要你们赢。”
厅中气氛一滞,连李逵都愣住了。
宋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要你们——赢得让全山上下,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他指向林冲:“林教头,你的骑兵营,放弃正面冲击。演武开始后,以此处山坳为基,演练‘雁翼合围’。我要你像一双铁钳,将任何企图从两翼突进的敌人,给我牢牢锁死,让他们冲不出,退不回!”
林冲眼中精光一闪,抱拳沉声道:“喏!”
宋江又转向武松:“武二郎,你的步战营,驻守这条‘一线天’隘口。此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要你演练‘三才阵法’,任他千军万马,你自岿然不动。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铜墙铁壁!”
武松缓缓睁眼,吐出两个字:“领命。”
最后,宋江的目光落在了李逵身上,语气却变得玩味起来:“铁牛,你的任务最重。我不要你冲锋,也不要你陷阵。我要你……佯作莽夫。”
“哥哥,啥叫佯作莽夫?”李逵挠着头,一脸不解。
时迁在一旁低声笑道:“哥哥的意思是,让你还跟以前一样,咋呼着带人乱冲,但只许败,不许胜,把晁天王那些自诩勇悍的兄弟,都给引到这片绝龙坡。”
宋江赞许地点点头,手指重重地戳在地图上那片标为“绝龙坡”的区域:“届时,火油为号,锣声为令。我要让晁天王亲眼看着,他引以为傲的蛮力,是如何被阵法撕碎、被智谋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那些所谓的生死兄弟,是如何一个个倒在我的新军阵前!”
他站起身,目光如炬:“这一战,不仅要夺旗,更要诛心!”
三日后,旭日初升,金光洒满梁山。
大校场上人声鼎沸,旌旗如林。
七支队伍,七种颜色的旗帜,泾渭分明。
晁盖高坐于观礼台正中,金甲披身,威风凛凛。
他的身侧,坐着新近上山投奔的“九纹龙”史进。
史进年轻气盛,乃是江湖成名的豪杰,看不惯宋江那套军阵章法,他指着宋江阵前肃立的兵士,对晁盖冷笑道:“天王,你看宋公明那边,一个个站得跟木桩子似的,瞧着唬人,不过是些花架子。真到了白刃见红的时候,还得是咱们这种敢拼命的硬功夫!”
晁盖没有说话,只是深邃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缓步登上点将台的宋江。
宋江也正看着他,隔着百丈距离,遥遥一拜,礼数周全。
“咚——咚——咚——”
三通擂鼓,山摇地动!
“夺旗开始!”
一声令下,七支队伍如七道洪流,咆哮着冲出校场,沿着蜿蜒的山道,直扑顶峰的帅旗!
晁盖旧部所领的三支队伍一马当先,他们嗷嗷叫着,个个奋勇,人人争先,果然是一派虎狼之势。
他们选择从正面强攻,这是最直接,也是他们最自信的方式。
然而,他们刚刚冲过半山腰,两翼山林中突然响起尖锐的号角声!
林冲率领的骑兵营如两道黑色的闪电,从山坳中斜插而出,没有与他们硬碰,而是像剪刀一样,瞬间将他们的阵型从中截断,首尾不能相顾!
“是阵法!他们用的是阵法!”晁盖旧部的一名头领惊骇地大叫。
他们的人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一身蛮力根本无处施展,很快便被林冲的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与此同时,另一支试图从“一线天”隘口强行突破的队伍,则撞上了武松的步战营。
只见武松的部下三人一组,持盾、长枪、短刀配合无间,组成一个个坚不可摧的战斗单元,死死扼住隘口,任凭对方如何冲撞,皆稳如磐石,寸步不让!
山风呼啸,战鼓如雷。
围观的百姓和喽啰们爆发出阵阵惊呼。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战斗!
一方是混乱的、各自为战的勇猛,另一方是冷静的、配合默契的绞杀。
胜负之势,一目了然。
观礼台上,史进的脸色由不屑转为凝重,最终化为惊骇。
他喃喃道:“这……这不是江湖厮杀,这是……这是行军打仗!”
晁盖的双手,死死地攥住了座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就在此时,战局再变!
李逵率领的队伍咋咋呼呼地从侧岭杀出,与晁盖旧部的残兵败将会合一处,却只一个照面,便“溃不成军”,丢盔弃甲地朝着绝龙坡方向狼狈奔逃。
“哈哈哈!黑旋风也不过如此!追!夺旗就在眼前!”残存的旧部头领大喜过望,以为胜券在握,立刻率领所有人马,疯狂追击。
他们一头扎进了绝龙坡的包围圈。
下一刻,数不清的火油罐从天而降,在林中炸开,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瞬间遮蔽了天日!
紧接着,刺耳的锣声响彻山谷!
“合围!”
林冲的骑兵,武松的步卒,以及其他几支一直隐忍不发的队伍,从四面八方同时杀出,依着锣声的指引,在浓烟中精准地穿插、分割、包围!
绝龙坡内,惨叫声、兵刃碰撞声、绝望的嘶吼声混成一片,但很快便归于沉寂。
烟消,火熄。
李逵浑身浴血,扛着那面巨大的帅旗,一步步走上峰顶。
他将旗杆重重地顿在地上,仰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
“此旗——我替宋公拿了!”
山下,林冲、武松、朱贵、时迁等六将同时收刀入鞘,面向点将台,单膝跪地,声若奔雷,齐声应和:
“愿随宋公,共掌军政!”
校场上,宋江麾下数千将士齐声呐喊,声浪滚滚,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天都掀翻过来!
高台之上,晁盖的面色已是一片死灰。
史进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他抬手制止。
良久,晁盖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他们……已经不是当年跟我一起上山的兄弟了……”
万众瞩目之下,宋江缓步走下点将台,一步步登上峰顶。
他从李逵手中接过那面代表着梁山最高权力的帅旗,却没有自立,反而转身,面向观礼台上的晁盖,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单膝跪地!
“七将所愿,非为一己之私,实为梁山长治久安!”宋江声传全场,“恳请天王,为我梁山‘太上盟主’,坐镇中军,统摄群伦!宋江不才,愿任大都督一职,代天王行军政之事,以报昔日救命之恩,重整山泊之业!”
全场死寂。
这一跪,比夺旗更具杀伤力!
这是以退为进,这是阳谋,这是当着全山的面,要一个名正言顺的交接!
突然,围观的百姓中有人振臂高呼:
“宋公明忠义无双!”
呼声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林冲第一个反应过来,朝着晁盖的方向重重叩首:“请天王授印,定梁山大计!”
武松、李逵、时迁等六将紧随其后,齐声请命:“请天王授印,定梁山大计!”
晁盖望着山下那山呼海啸般的儿郎,望着那面在宋江手中猎猎作响的帅旗,终于无力地闭上了双眼,长叹一声:“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次日清晨,一则消息从忠义堂传出:天王晁盖偶感风寒,龙体欠安,特命大都督宋江暂摄全山所有事务。
风雪再起,一夜之间,梁山换了人间。
宋江立于忠义堂前的屋檐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雪花在他温热的掌心迅速融化,冰冷刺骨。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会融入风雪之中。
“从今往后,这梁山,再无兄弟义气,只有上下尊卑,与赏罚功过。”
檐角下悬挂的铜铃,在寒风中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像是在为那个草莽豪情的旧时代,落下了最后一记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