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风裹挟着碎雪,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呼啸盘旋,而撷芳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青烟,将殿内熏得暖意融融,烛火摇曳间,十数盏羊角宫灯将朱红立柱映得流光溢彩。皇太子第三子弘晋的诞辰晚宴,就在这看似祥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拉开帷幕。
云瑞紧了紧身上的银鼠披风,跨过撷芳殿的门槛时,绣着缠枝莲纹的裙裾扫过冰凉的金砖。自诺海河朔那场惊心动魄的掳劫归来,她的身体便如风中残烛,缠绵病榻数月。太医院的医士们来来去去,药方换了一帖又一帖,病情却不见起色。直到胤礽雷霆之怒,逼得左院使亲自坐镇,悉心调养月余,她才堪堪捡回半条命。此刻的她,虽面色仍显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藏着历经磨难后的警惕与深沉。林氏产子后的境遇,如同一记重锤,敲醒了云瑞对宫廷残酷的认知。曾经风光一时的侧福晋,如今因家族获罪,只能在偏殿“静心思过”,连自己孩子的庆生宴都无法出席。
这份悲凉,让云瑞愈发坚定了要查清父亲冤案的决心。她以“为弘晋阿哥绣制祈福经幡”为由,躲进了深宫一隅,每日与佛经、针线为伴,实则是在暗中寻找着蛛丝马迹。但看着太子妃玉嫣独自承担起这场宴会的操持,在林氏一族获罪的风口浪尖上艰难维持,云瑞终是不忍,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踏入了这场是非之地。
撷芳殿内,席面排布得极为讲究。阿哥爷们高居主位,朱漆长案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鎏金酒盏在烛火下泛着耀眼的光。家眷们的席位则在外围次第排开,十数桌宴席,坐满了京城的贵胄命妇,珠翠琳琅,笑语盈盈。主桌上,大阿哥因葛尔丹前线军情紧急,早已奉旨离京,空荡荡的席位仿佛在提醒众人战事的紧迫;五阿哥因长子弘昇病体未愈,忧心将病气带入宴会,只遣人送来了一对精美的长命锁和一柄温润的玉如意,礼单上的字迹还带着几分仓促。其余几位阿哥倒是难得齐聚,只是各自心怀心思,谈笑间暗藏锋芒。
次主桌之上,太子妃玉嫣端坐中央,一身月白色织金襦裙,衬得她愈发温婉端庄。面对往来命妇的问候,她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答间既有太子妃的威严,又不失妇人的亲和。但云瑞分明看到,在无人注意的瞬间,玉嫣抬手揉了揉眉心,那一丝疲惫,泄露了她操持这场宴会的不易。
云瑞刚踏入殿内,便想寻个角落坐下,避开众人的目光。可眼尖的灵珊格格哪能放过她,远远便伸出戴着珊瑚护甲的手,一把将她拽到离主桌不远的席位上。“云瑞姐姐,可算把你盼来了!这么好的位置,特意给你留着呢!”灵珊格格的声音清脆悦耳,却让云瑞心中一紧。她抬眼望去,正与四阿哥胤禛的目光撞个正着。那人身着玄色蟒袍,腰间系着一块雕工精美的墨玉,眉目冷峻如霜。想起诺海河朔的种种,云瑞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心头,慌忙低下头,装作专注于眼前的菜肴,可手中的筷子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丝竹声骤然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十二名舞姬身着姹紫嫣红的舞衣,如春日里的蝴蝶般翩翩登台。领舞的红衣女子怀抱焦尾琴,莲步轻移间,裙裾上绣着的金线凤凰仿佛要展翅高飞。她丹凤眼微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未开言先带三分笑意,端的是颠倒众生的风情。“这便是京师第一舞魁红袖,”灵珊格格凑近云瑞,口中的香气混着淡淡的酒香,“平日里多少王公贵族求她一舞而不得,今日倒是肯屈尊来这宫中献艺,想必是听闻了咱们几位阿哥的风采。”
云瑞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红袖身上。只见那舞姬抚琴拨弦,琴声清越婉转,忽而又如珠落玉盘,紧接着,她腰肢轻摆,水袖翻飞,如同一团跳动的火焰,向着主桌的方向舞去。先是在十阿哥胤䄉面前稍作停留,水袖轻扬,似要将满腔柔情化作绕指柔。胤䄉却面色一红,眉头紧皱,满脸嫌恶地偏过头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那舞姬是什么洪水猛兽。云瑞见状,险些笑出声来,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十爷,此刻竟也有这般窘迫的模样。
红袖却不气馁,身姿一转,如流云般飘至四阿哥胤禛桌前。她的舞姿愈发妖娆,眼波中似有千言万语,直勾勾地望着胤禛,仿佛要将人吸进那汪深潭之中。云瑞屏住呼吸,心中暗自揣测这位冷面阿哥会作何反应。却见胤禛神色如常,端坐不动,既不闪避,也不迎合,周身仿佛罩着一层无形的寒冰,任红袖如何靠近,如何献媚,都无法突破分毫。满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一人一舞姬身上,灵珊格格见云瑞一脸惊讶,又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姐姐莫要吃惊,这红袖看似清高,实则也是个想攀高枝的。若能得阿哥青睐,哪怕做个外室,对她来说也是天大的造化了。”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是她怕是打错了算盘。听闻四阿哥近来…好男风,这消息在葛尔丹凯旋之时,便在诺海河朔地传得沸沸扬扬,据说四阿哥还因此被圣上申饬了一番。姐姐那时正卧病在床,想来还不知晓这些传闻。”
“龙阳之好?”云瑞惊愕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灵珊格格。在她的印象中,四阿哥虽性情冷淡,却也仪表堂堂,行事磊落,实在难以将他与这种传闻联系在一起。灵珊格格挑眉一笑:“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罢了,当不得真。只是这宫廷之中,流言蜚语最是伤人,真假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说话间,台上的戏码愈演愈烈。红袖竟大胆地捧起胤禛桌上的酒杯,轻抿一口后,媚笑着将酒杯递到他唇边,眼中满是期待。胤禛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径自拿起另一盏酒,一饮而尽。红袖举着酒杯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好在她经验老道,很快便反应过来,娇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扭动着腰肢,转向三阿哥敬酒去了。
云瑞看着这一幕,心中暗自思忖。这流言来得蹊跷,四阿哥在军中的表现有目共睹,若真有此等癖好,怎会等到凯旋之时才传出?其中定有隐情。正想着,却见胤禛饮罢酒,回身时目光再次扫过她。云瑞如遭雷击,慌忙端起酒杯,装作饮酒掩饰,却不想被辛辣的酒液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拿起帕子擦拭,抬眼却撞见胤禛眼底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顿时窘迫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灵珊格格见她这般模样,不禁笑道:“姐姐何必如此惊讶?古有卫灵公与弥子瑕‘分桃’之典故,这宫廷之中,有些前朝遗风也不足为奇。”说罢,便不再理会云瑞,自顾自地欣赏起歌舞来。
云瑞只觉头愈发晕沉,席间的御酒虽是极品,入口甘美醇厚,可她酒量浅,几杯下肚,便觉天旋地转。她强撑着起身,想要先行告退,刚扶着桌子站稳,却见一位身着水绿锦缎宫装、外罩银白兔毛风氅的少女,笑意盈盈地朝她走来。少女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透着股灵动劲儿,手中端着酒杯,脆生生地道:“云瑞格格,今日难得齐聚,我敬你一杯可好?”云瑞看着递到眼前的酒杯,心中暗自叫苦。
她深知自己再饮定会出丑,可眼下这情形,若是拒绝,又恐驳了对方的面子。正犹豫间,灵珊格格已笑着起身行礼:“灵珊给八福晋请安!”
云瑞这才恍然,眼前这位正是十阿哥口中那位出身显赫却性情泼辣的八阿哥未来福晋——郭络罗氏。她出身和硕额驸明尚之家,又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身份尊贵无比,平日里眼高于顶,今日却为何单单找上自己?
“妹妹莫要打趣我,”郭络罗氏笑吟吟地摆了摆手,“圣旨虽下,可婚期还未定下,我如今还待字闺中呢。”灵珊格格娇笑道:“万岁爷都已催着定日子了,妹妹这是提前贺喜姐姐呢!”郭络罗氏脸颊微红,转头看向云瑞,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妹妹生得这般标致,一看便是有福气的。姐姐在此预祝妹妹来年秀选,能觅得一门好姻缘。”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秀选”二字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云瑞心上。她这才惊觉,自己入宫已有些时日,来年的秀选,便要决定她后半生的命运。想到此处,愁绪涌上心头,可郭络罗氏已举着空杯,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云瑞只得强颜欢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苦涩的滋味,顺着喉咙直抵心底。
郭络罗氏见状,又麻利地为云瑞斟满一杯,语气亲昵道:“妹妹好酒量!再饮一杯,咱们姐妹好好亲近亲近。”云瑞只觉头皮发麻,想要推辞,郭络罗氏却已再次举杯饮尽,眼神直直地盯着她,似是在等她回应。两杯烈酒下肚,云瑞只觉脸颊滚烫,视线开始模糊,脚下也虚浮起来,全靠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她强撑着说道:“我实在不胜酒力,再饮恐要在众人面前出丑,还请福晋见谅。”
郭络罗氏握着空杯,目光在云瑞脸上来回打量,半晌,轻叹一声,语气带着几分阴阳怪气:“妹妹既然不肯赏脸,那便罢了。想来是我这薄面,还请不动妹妹。”话已至此,云瑞心知这杯酒躲不过去,只得颤抖着双手端起酒杯。可杯沿刚要碰到嘴唇,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突然伸来,稳稳地夺走了酒杯。
“嗒!”酒杯被重重搁在桌上,溅出的酒液在金砖上蜿蜒成细细的溪流。云瑞惊愕地回头,只见太子胤礽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面色阴沉,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悦。他身旁,八阿哥胤禩静静地立着,脸上波澜不惊,可那双清冷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胤礽蹙眉,先是瞥了郭络罗氏一眼,那眼神似有警告之意,随后转过头,看向云瑞,语气虽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不是同你说过,不能喝酒便不要勉强?”
太子离席,还带着八阿哥一同前来,这般动静,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原本热闹的宴席骤然安静下来,众人或好奇、或惊讶、或妒忌地看向这边,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来。
云瑞僵在原地,只觉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盯着桌上那半杯残酒,心中满是苦涩。明日过后,不知这宫里又会传出怎样的流言蜚语。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的寂静,郭络罗氏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很快便反应过来,脸上重新堆起得体的笑容,向胤礽行礼道:“妾身不知云瑞格格不胜酒力,还望太子爷恕罪。”
胤礽微微抬手,语气平淡:“这杯酒,她不必喝了。”
郭络罗氏低垂眉眼,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可那紧握酒杯的手,却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的不甘。
胤禩静立一旁,面上波澜不惊,仿佛置身事外。唯有一双清冷的眼眸,深不见底,将所有情绪都敛入那片幽潭之中。
云瑞茫然望着那半杯残酒,心底唯余一声叹息:今夜此行,终究是错了。
腊月的北风裹挟着细雪掠过紫禁城的飞檐,琉璃瓦上的积雪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冷光。乾清宫前的铜鹤嘴里喷出袅袅白烟,与远处飘来的糖瓜甜香、松柏清苦交织成岁末特有的气息。当宫女太监们踩着高跷挂起红灯笼,将“福”字倒贴在朱漆门上时,云瑞却倚着毓庆宫的雕花窗棂,望着手中泛黄的船舶调度卷宗出神。
海运记录册页间夹着的玫瑰花瓣早已褪色,却掩不住墨迹里暗藏的玄机。自上次弘晋诞辰宴后,她以整理佛经为由,每日在库房角落翻找陈年档案。那些用朱砂批注的调度指令,像毒蛇吐信般刺痛她的眼睛——福建水师的林副将、王参将,这些名字在康熙三十三年父亲暴毙后频繁出现,不仅接手了石家原本负责的澎湖防务,更在短短数月内连跳数级,如今分别掌控着闽浙沿海最肥美的盐道与漕运。
“格格,太子妃叫您去试新裁的春衣呢!”杏翎的声音惊得她慌忙合上卷宗。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眼下青黑如墨,发间还沾着库房的霉味。腊月廿三祭灶那日,她在成堆的旧账簿里发现了更惊人的秘密:康熙三十三年七月十四,父亲最后一次签发的调度文书上,本该钤盖的水师印鉴竟有细微偏差,而次日的加急奏折里,却赫然出现了完整清晰的印信。
宫墙外传来孩童燃放爆竹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寒鸦。云瑞将卷宗塞进妆奁底层,她想起幼时随父亲巡视水师的场景。那时的闽江口千帆竞发,父亲腰间的鎏金鱼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怎料如今竟落得暴毙异乡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