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三十五章 血谏碎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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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七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将毓庆宫的琉璃瓦冲刷成暗青色。胤礽将桑格的密折拍在索额图面前时,朱批“漕运亏空二十万两”的墨迹还在往下晕染:“格尔芬就任才半月,运河便漂起三具漕工尸体!索相这权,抓得可真稳当!”

索额图望着窗外被狂风撕扯的雨幕,忽然从袖中掏出何焯临终前写的血书。泛黄的丝帕上“太子仁德”四字已被血渍浸得模糊。他突然抓住太子的手腕,苍老的指节几乎嵌进龙纹袖口,“八阿哥在粮道安插阿灵阿时,殿下可曾怕过树大招风”

紫檀案上的铜鹤香炉吐着残烟,把太子胤礽与索额图的影子熏得扭曲,像两尊在暗夜里角力的陶俑。“王守才在江南管过织造,格尔芬熟悉运河漕运。”索额图的指甲划过名单上的朱批,翡翠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西征时粮草延误的教训还不够吗?如今得用能堵得住八阿哥那边嘴的人。”他刻意将“八阿哥”三字咬得极轻,却让胤礽想起三日前阿灵阿在粮道上扣下的那批军粮——那批粮食本该运往费扬古的营地,最终却进了通州的私仓。

胤礽的指节叩在“格尔芬”三字上,账册被压出清晰的凹痕。“皇阿玛离京前,指着太和殿的裂痕说什么?”他突然掀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溅上索额图袖口的明黄里子,“说'根基不牢,地动山摇'!你现在往吏部塞十七个人,漕运换九任千户,是想让那裂痕从殿柱裂到储君的冠冕上?”

索额图突然从袖中抖出半片火漆印,印模上的海水纹还沾着闽海的咸腥。“三年前石文炳就是拿着这印模去查的漕运,回来的路上就‘暴毙’了。”老人的声音陡然尖利,“现在他女儿在库房里翻康熙二十九年的船讯,翻的不是故纸堆,是你我埋在闽海的船骸!”

索额图用银簪拨弄着炭盆里的密信,“她查的每一页文书,都在给八阿哥那边递刀子。”火苗舔过‘康熙三十三年九月’的字样,“石文炳死前三天,刚把贪墨的账册封进福建巡抚的密匣。那笔钱若被翻出来,够把毓庆宫的地砖全换成金砖了。”

胤礽猛地攥住索额图的手腕,却在触到老人手背上的旧疤时松开了——那是擒鳌拜时索额图替他挡下的刀刃。“她是太子妃的亲妹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像极了当年默许索额图处理石文炳时的语调。

“亲妹妹?”索额图冷笑,腰间玉佩顺势滑落摔成两段。“石文炳当年装遗物的樟木箱里,放着的还有一个空书套。”玉碎的脆响里,胤礽看见密室外的雨幕中,云瑞正抱着经幡走过长廊。

“当年你默许我处理石文炳,是知道他查到了荷兰人的硝石交易。”索额图捡起玉碎,在掌心碾出血痕,“那批硝石若给了噶尔丹,你这储君之位还能坐过中秋吗?现在那丫头每算清一笔'失踪'的军饷,就是在给八阿哥那边铸一把剑。等她查到澎湖守军的花名册......”雨声突然暴涨,烛火猛地爆出灯花。

胤礽望着索额图染血的掌心,想起石文炳查验沉船那天,负责押运的正是索额图的族侄。他知道索额图说的是实话,就像知道云瑞绣在绢帕边角的兰草。

“滚。”胤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冰碴。索额图盯着他颤抖的指尖,忽然笑了,那是一种带着铁锈味的苍凉。“老臣等殿下想明白的那天。”他将染血的名单揣回袖中,靴底碾碎玉碎的声响里,胤礽看见密室外的积水中,云瑞的倒影被惊雷劈成了两半。

康熙三十六年七月二十九日,炽热的骄阳悬于天际,将紫禁城镀上一层刺目的金芒。午门外,黄盖仪仗整齐排列,马匹不安地刨着蹄子,扬起阵阵尘土。康熙身着常服,目光如炬,扫视着阶下诸位皇子。皇太子胤礽、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依次出列,叩首恭迎圣驾。随着一声“起驾”令下,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着塞外进发,马蹄声与车轮声交织,渐渐消失在宫墙之外。

与此同时,深宫内院依旧被酷暑笼罩,干燥而炙热的南风裹挟着尘土,吹得廊下的竹帘哗哗作响。养心殿内,康熙留下的旨意如同一记重锤,打破了原本看似平静的局面:“銮仪使、领侍卫内大臣常泰,削除爵位,移交兵权,暂停一切军中事务。”旨意以明黄绫缎书写,朱红印泥鲜艳夺目,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这道旨意迅速传遍朝堂内外,官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常泰身为太子的亲舅舅,与太子胤礽关系极为密切。近年来,他两次随康熙御驾亲征噶尔丹,战场上奋勇杀敌,屡立战功。在昭莫多之战中,他率亲卫拼死护驾,为大军取胜立下汗马功劳,在军中威望极高,是太子在朝堂之外最坚实的臂膀。如今,康熙毫无征兆地下达这道旨意,无异于斩断了太子的左膀右臂。

一时间,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有人说常泰触怒了圣颜,不知犯了何等大罪;有人说这是康熙在敲打太子,警示其收敛锋芒;更有人联想起数月前从军中传出的关于太子的流言蜚语,暗自揣测这背后是否有着更深的阴谋。索额图得知消息后,在府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手中的佛珠被捻得飞快。他深知,常泰一倒,太子势力必将大损,接下来的局势会更加艰难。

常泰接到旨意后,面无血色地跪在自家府中,眼神中满是震惊与不解。他脱下象征着荣耀的官服,交出兵符印信,看着曾经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亲卫们一个个离去,心中五味杂陈。此后,康熙再未提及何时准许他重返朝堂,将他彻底晾在府中。朝会上,虽有官员为常泰谏言,恳请皇帝念其功劳,从轻发落,但康熙始终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扫视众人一眼,便将话题岔开。

如此反常的态度,让常泰削爵一事愈发显得扑朔迷离。朝堂之上,官员们个个精明世故,见此情形,即使有心想要卖太子和索额图一个人情,也不敢再多言半句。他们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卷入这场复杂的政治漩涡之中,惹祸上身。曾经热闹的常泰府,如今门可罗雀,冷冷清清。而紫禁城内外,一场看不见的权力博弈,正悄然拉开帷幕,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等待着局势的下一步发展。

金风送爽,太液池畔的桂树次第绽放,馥郁芬芳随着暮色渗入宫墙。然而这缕沁人心脾的甜香,却驱散不了毓庆宫上下弥漫的凝重气息。自朝堂谣言骤起、常泰蒙冤,胤礽离京随驾后,这座往日煊赫的东宫便如被霜打的秋叶,处处透着小心翼翼的压抑。即便中秋佳节将至,庭院里也不见往年张灯结彩的热闹,唯有廊下几盏素白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格格,太子妃让人来请您今夜过去品茶赏月,您看,就穿这套月牙白的镶金丝暗花宫装可好?”杏翎捧着茶盏,目光在云瑞脸上逡巡。案几上,八套崭新宫装整齐陈列,苏绣的牡丹栩栩如生,蜀锦的云纹流光溢彩,每一件都比去年的衣裳华贵数倍。这些骤然提升的礼遇,如同无声的注脚,印证着太子对她与众不同的照拂。

云瑞望着华服,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绣线细腻的触感却让她想起父亲书房里泛黄的账本——那些她在内务府库房里反复查阅的旧档,那些藏着石家秘密的蛛丝马迹。忽然惊觉,不知从何时起,杏翎眼中的亲昵化作了疏离,连称呼都从随意的“你”变成了恭敬的“您”。唯有十阿哥、十三阿哥送来的月饼,依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络,五仁、枣泥、蛋黄莲蓉,满满当当地堆了一匣子,倒像是这肃杀秋意里仅存的暖意。

“我今日身子不舒爽,你去姐姐那边帮我告个假吧。”云瑞揉着太阳穴,婉拒了邀约。她实在不愿在这敏感时刻,陷入与侧福晋们虚与委蛇的应酬。更何况,每次面对太子妃关切的目光,她都忍不住想起父亲离奇的死因,心中五味杂陈。

话音未落,叩门声骤然响起。杏翎眼睛一亮,梨涡深陷:“定是太子爷差人过来了!”说着便小跑着去开门,裙裾扫过青砖,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每逢中秋,胤礽专程命人从杭州将军府取来的家书与特制月饼,早已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云瑞倚着窗棂,望着渐暗的天色,心绪如麻。她既不愿因这份特殊待遇被人指指点点,又忍不住期待那熟悉的字迹——矛盾与纠结,如同缠绕的藤蔓,将她的心紧紧缚住。

门外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沙哑而陌生。云瑞眯起眼睛,只见暮色中,一个身形佝偻的小太监躬身递上锦盒与信封,说完话便匆匆退下,连个面都未露全。

“别人都说爷这几月政务繁忙,便连福晋们的房里亦去得极少,却对格格甚是上心,最是看重,这话却是一点都没有说错。”杏翎将月饼与信笺摆在桌上,语气里带着几分艳羡。

云瑞心中猛地一跳,终于读懂了宫人眼中复杂的神色——那是揣测,是忌惮,更是对这份超然宠爱的不解。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岔开话题:“方才那人身形看着不像是张福顺。”

杏翎正在拆月饼盒的手陡然僵住,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张公公手上还有事情需办,想来是怕格格等得着急,这才让人先送过来了。”

这个解释太过牵强。在云瑞的记忆里,张福顺办事向来滴水不漏,从未出过差错。今日不仅换人,还如此鬼鬼祟祟,反常之处令人不安。她刚要追问,杏翎却已慌慌张张起身:“时辰不早了,我这便到太子妃那边去给格格告假。”话毕,逃也似的转身离开,裙角带翻了矮凳,在寂静的殿内发出刺耳的声响。

云瑞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寒意顺着脊梁缓缓爬上后颈。窗外,初升的明月洒下清冷的光辉,照亮案头那封尚未拆开的家书。墨迹未干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却驱散不了她心中愈演愈烈的不安。

康熙三十六年重阳前夕,雁阵掠过紫禁城朱红宫墙,将塞外的霜气裹挟入金銮殿。得胜归来的皇子们鱼贯而入,蟒袍玉带在晨光中折射出冷冽的光。大阿哥胤褆铠甲未卸,腰间新赐的鎏金佩刀随着步伐撞击出铿锵声响,那是圣上恩准他添置亲军的荣耀象征;而身后三至八阿哥虽捧着如意、卧龙袋等赏赐,相较之下却显得黯然失色。

太和殿内,庆功的欢呼尚未散尽,胤褆突然跨出班列,靴底碾过金砖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响。“儿臣有本启奏!”他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沙砾般的粗粝,同时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文书,奋力展开时带起一阵劲风,几案上的奏章都随之微微颤动。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常泰身为火器营统领,昭莫多之战时故意迟滞支援,致使噶尔丹残部遁逃!“此言一出,殿内骤然死寂,唯有铜鹤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腾,盘旋着似要冲破殿顶。

太子胤礽握着朝笏的指节泛白,耳畔不禁回想起去年监国时,加急军报如雪片般飞至毓庆宫的场景。烛火摇曳的深夜,他展开常泰亲笔所书的战报,字里行间皆是浴血拼杀的惨烈:“火器营已突进至狼居胥山右翼,臣誓与叛军血战到底!”信笺边缘还残留着暗红痕迹,不知是墨渍还是未干的血迹。而此刻,大阿哥却将染血的战报化作杀人的刀:“更有军士密报,常泰私下结交诸将,广布恩义...”

“空口无凭!这分明是恶意构陷!”索额图蟒袍翻飞间抢出班列,他苍老的面庞因愤怒而涨红,手指颤抖着指向大阿哥:“常泰将军忠心耿耿,战场上浴血奋战,岂是你几句谗言就能污蔑的!”索额图转头望向康熙,眼中满是恳切:“请皇上明察,莫要被奸人蒙蔽!”

“住口!”康熙的怒斥震得梁间悬铃乱颤,皇帝盯着胤褆涨红的面孔,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明珠倒台时,这个长子在书房摔碎的那柄折扇。他缓缓摩挲着御案上的螭纹镇纸,紫檀木的凉意渗入掌心,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殿内众人:“此事朕自会彻查。”然而当太子请旨交三法司会审时,康熙却猛地将朱笔掷在地上,朱笔在金砖上弹跳,留下一道长长的墨迹,在“正大光明”匾额下洇成暗红的疤。“三法司?”康熙冷笑一声,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威严与不满,“朕的眼睛还没瞎,何需他人插手!”

暮色渐浓时,胤褆突然再次出列,额间青筋暴起,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向前几步,几乎是咆哮着说道:“常泰身为太子舅父,明知毓庆宫藏有面首却不加管束!”这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直直刺向太子最隐秘的软肋。殿外突然传来闷雷,暴雨倾盆而下,雨水拍打着殿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将太子骤然苍白的脸色映得忽明忽暗。

“一派胡言!”索额图的怒吼与雨声相撞,他望着康熙阴晴不定的面容,突然想起三月前在毓庆宫密室的争执——那时他便警告过太子,云瑞查探石文炳死因的举动,迟早会成为政敌的把柄。此刻,他不顾礼仪,直接冲到胤礽身前,“大阿哥这是血口喷人!太子殿下向来品行端正,怎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其他几位与常泰交好的将领也纷纷出列,跪在地上为太子和常泰辩解。

而此时,三阿哥胤祉上前一步,行礼后说道:“皇阿玛,此事关系重大,关乎皇家颜面与朝廷稳定,还请皇阿玛慎重处置,切莫让谣言肆意传播。”四阿哥胤禛则沉默不语,只是微微皱眉,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

康熙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随后将目光转向阶下瑟瑟发抖的太监们:“定是这些奴才搬弄是非,着内务府即刻彻查!”说罢,他猛地起身,龙袍翻飞,大步向殿外走去,留下满殿惊愕的众人。

当胤褆被侍卫拖出殿外时,他还在拼命挣扎,大声呼喊:“皇阿玛明鉴!皇阿玛明鉴啊!”而胤礽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幼年时他们曾在御花园共放纸鸢的光景。那时的阳光温暖和煦,纸鸢在蓝天上自由飞翔,他们欢声笑语,亲密无间。如今那只纸鸢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满地破碎的竹骨,在雨水中泛着青白,就如同他们破碎的兄弟情谊,再也无法修复。

消息传到毓庆宫时,云瑞正对着铜镜簪花。杏翎神色慌张地闯进来,鬓边珠翠叮当作响:“格格快听,外头都在传...”话音未落,窗外突然掠过一群寒鸦,羽翼拍打声惊落了案头的《女诫》。云瑞望着飘落的书页,原来紫禁城的每一寸土地下,都埋着比刀剑更锋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