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一章 紫禁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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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三十七年二月的紫禁城,残雪尚未褪尽,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午门城楼之上。太和殿的鎏金铜鹤香炉正吐出袅袅龙涎香,与檐角铁马的清响在冷空气中纠缠,笼罩着丹陛下列队肃立的文武百官。当礼部尚书熊赐履展开明黄绫缎圣旨的刹那,三百六十名銮仪卫的金瓜钺斧同时折射出冷光,将殿内气氛凝冻成冰。

“皇长子胤禔,晋封多罗直郡王!”

熊赐履的声音撞在太和殿的金砖地面上,惊得梁间燕巢里的雏鸟扑棱起翅膀。大阿哥胤禔蟒袍下的手指骤然收紧,腰间新赐的玉带銙碰撞出细碎声响,他垂首谢恩时,冠冕上的东珠恰好反射出太子胤礽冰冷的目光,那目光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剑,藏在明黄太子常服的褶皱里。

“皇三子胤祉,晋封多罗诚郡王!”

“皇四子胤禛,封多罗雍贝勒!”

“皇八子胤禩,封多罗廉贝勒!”

每一个封号落地,都像一枚铜钲敲在胤礽的心上。他端坐在御座下首的紫檀宝座上,掌心已沁出薄汗。案头摆放的玉如意硌着他的指节,那是去年监国时康熙亲赐的物件,此刻却冷得像块寒冰。他看见八阿哥胤禩跪地谢恩时,袖口露出的翡翠扳指泛着幽光,那抹绿光与三日前在廉贝勒府看到的太湖石纹路惊人地相似。那批太湖石是从畅春园移来,而畅春园的总管太监,正是大阿哥的心腹。

册封大典后的第三日,直郡王府的照壁前停满了镶蓝旗的仪仗。胤禔亲手将“多罗直郡王”的金匾挂上门楣时,檐角铜铃突然炸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他望着门前川流不息的拜贺官员,想起三日前康熙在乾清宫说的话:“你兄弟封爵,是让你们替朕分忧,不是让你们学明珠结党。”话音未落,案头的《朋党论》被风掀开,露出“利尽则交疏”四个朱批大字。

与此同时,毓庆宫的东暖阁内,索额图正将一份密折呈给胤礽。折页上罗列着前往直郡王府拜贺的官员名单,其中户部侍郎王鸿绪的名字被朱砂圈了三道。王鸿绪曾是明珠旧部,去年还向毓庆宫呈过“忠心”帖。

“殿下,”索额图的声音压得极低,“王鸿绪今早去了直郡王府,午时又来毓庆宫送了春茶,这茶罐里藏着福建水师的密信。”

胤礽捏碎了手中的蜜蜡佛珠,碎珠滚落在《皇舆全览图》上,恰好停在大阿哥新府的朱砂圈旁。他想起册封那日,康熙将直郡王的金册递到胤禔手中时,拇指在册页边缘停顿了三息。

三月初十,一份措辞恭谨的奏疏摆在康熙的御案上。胤礽以“预悉国事,备皇父垂询”为由,奏请所有奏折先经毓庆宫票拟。当值太监李德全看见康熙读完奏疏后,将朱笔搁在“准奏”二字上,迟迟未落。御案上还放着直郡王昨夜加急送来的密折,折内弹劾索额图门生介山贪墨漕运款项。

五日后,毓庆宫的文书房正式启用。胤礽坐在紫檀大案后,看着侍读太监呈上的直郡王奏疏,朱笔在“请增兵饷”四字上画了个圈,却在旁批“着户部核议”。他知道,户部尚书格尔古德是索额图的亲家,而分管饷银的侍郎,恰是三日前在直郡王府吃酒的那位。当密探回报“八贝勒府今日收到三箱江南贡品”时,他正在批注八阿哥的奏疏,笔尖顿在“请修文庙”四字上,墨点晕开成殇。

三月二十,郭琇被任命为户部云南司郎中的邸报传遍京城。这位以刚直著称的言官,正是胤礽安插在户部的关键一子。索额图看着邸报上的朱批,突然想起上月在畅春园,康熙指着池塘里的并蒂莲说:“花能并蒂,人却难同心。”话音未落,一条锦鲤跃出水面,撞碎了并蒂莲的倒影。

月底,索额图在毓庆宫密谈时,带来了一份令人心惊的密报:“大阿哥正在联络镶蓝旗蒙古王公,言说‘太子威权过甚’。”他看着胤礽把玩火镰的手,那动作与康熙批阅密折时如出一辙,心中陡然升起不祥之感。“殿下,”索额图的声音带着颤抖,“前明万历朝的教训...”

“索相是想说国本动摇?”胤礽突然将火镰拍在案上,火星溅在索额图的蟒袍上。“万历朝的太子是因为软弱!”他抓起案头的田黄印,那是康熙亲赐的“储贰之章”,“孤是皇阿玛亲封的太子,行使半君之权天经地义!”窗外突然电闪雷鸣,照亮了他眼中的偏执,“再说了,”他的声音陡然压低,“皇阿玛难道真信大阿哥那套说辞?去年葛尔丹兵败时,是谁在军报里掺了私货?”

索额图看着太子眼中燃烧的火焰,想起康熙昨日在御花园说的话:“太子最近似乎忘了,储君是国之根本,不是开府的亲王。”

窗外,直郡王府的旗杆正在更换新的郡王旗,旗面上的蟒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毓庆宫的鹦鹉突然开口,学的正是册封那日康熙的声音:“储君者,国之副也,非王爵可比。”话音未落,一声惊雷炸响,震得鸟笼剧烈摇晃,惊飞了檐下新筑巢的燕子。

册封大典的余波在紫禁城层层荡开,官员们如同惊弓之鸟,在各王府与毓庆宫间游走的身影,恰似棋盘上左右挪移的棋子。而康熙皇帝对大阿哥先抑后扬的态度,更让朝堂陷入诡异的沉默——这种沉默不是平静,而是暴风雨前的压抑,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测圣意,却又不敢轻易触碰那层危险的窗户纸。这场由金册玉印掀起的惊涛,正在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奔涌。

在这样紧绷的氛围中,往昔的记忆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重新飘落在众人眼前。康熙皇帝这般阴晴不定的举措,恰似将前朝往事的灰烬重新点燃。众人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到多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索明党争,那时,朝堂之上暗流汹涌,明珠与索额图各自广结党羽,权力博弈的硝烟几乎将整个前朝笼罩。他们之间的争斗,从朝堂议事到边疆战事,从官员任免到钱粮调配,处处充斥着算计与倾轧,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每一次交锋都似有雷霆万钧之力,火药味浓烈得仿佛一点即燃,最终演变成不死不休的惨烈局面。明珠失势后,家族凋零,其凄凉下场至今仍刻在众人的记忆深处,如同一记警钟。如今圣意难测,官员们仿若行走在薄冰之上,谁也不敢轻易站队,生怕一步踏错,便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隔岸观火、多方讨好,成了他们在这复杂局势中谋求自保的生存之道,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抱住浮木,不敢有丝毫松懈。

太子又岂会看不透这些官员的心思?他深知,那些频频穿梭于毓庆宫与各王府之间的朝臣,所谓的忠心表奏、殷勤往来,不过是虚与委蛇的把戏,如同精心编排的戏码,目的不过是在各方势力间留好退路。然而,他却按捺住心中的不满与不屑,神色如常地陪着众人“演戏”。他明白,康熙皇帝看似隐晦难明的态度背后,实则渴望看到储君与朝臣、太子与亲王之间和睦相处的画面,那是帝王心中理想的朝局图景,也是维持权力平衡的关键。这场“戏”,他不仅要演,还要演得逼真,演得滴水不漏,方能在这暗流涌动的局势中稳住阵脚。

太和殿前的铜龟在暮色中凝固成青灰色的剪影,云瑞立在廊下,望着西南方天际那抹将熄未熄的残阳。风掠过宫墙时卷起几片凋零的海棠,沾着晨露的花瓣轻轻落在她的袖口,却惊不散她眉间的愁云。前朝的风云变幻于她而言,不过是隔着琉璃瓦传来的隐约雷鸣,而真正令她辗转难眠的,是即将到来的选秀,像一把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利刃。

康熙三十六年那场本该如期而至的秀女大选,因西北战事吃紧,噶尔丹的铁骑在边疆肆意践踏,搅得朝局动荡不安,不得不推迟。如今一年过去,随着皇子们纷纷封爵开府,充实后宫、为皇室绵延子嗣便成了当务之急。这看似“皆大欢喜”的盛事,却成了云瑞挥之不去的噩梦。康熙三十七年的五月,本该是百花争艳的时节,却因这场选秀,在她心中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在选秀之前,宫中先迎来了八阿哥胤禩与郭络罗氏的大婚。康熙亲自赐下的廉贝勒府,红墙金瓦,气派非凡,与狭小逼仄的阿哥所不可同日而语。胤禩素来行事低调,深知康熙不喜皇子与朝臣过分往来,那婚宴请柬的拟定,不知经过了多少斟酌。最终,除了几位皇子,受邀的大多是些清贵却无实权的翰林学士。

云瑞对这桩婚事本无太多关注。她与八阿哥素来便无交集,对那位郭络罗氏更是敬谢不敏。如今这样的安排,倒让她松了口气,不必在婚宴上虚与委蛇,应付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于是,她一面数着八阿哥大婚的日子,一面眼睁睁看着选秀之期如悬顶之剑,日日逼近,愁肠百结,寝食难安。

细雨不知何时飘落,微凉的风裹挟着湿润的气息,从半开的窗棂潜入屋内。云瑞歪靠在窗边的椅子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檐角滴落的雨珠。一滴,又一滴,砸在青石板上的小水坑里,漾开层层涟漪,随后又归于平静,如此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这雨,像极了她心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记忆中的紫禁城,似乎除了冬日那皑皑白雪,总是被这样的阴雨笼罩,潮湿而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八阿哥大婚就在三日后,而选秀,也不过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自秀期定下的第二天起,云瑞这平日里清静的小院,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每日清晨,精奇嬷嬷们准时到访,开始教授她繁复的宫规礼仪。嬷嬷们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话语轻柔,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但这份“优待”,却让云瑞感到更加不安。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姐姐玉嫣入宫前,那些嬷嬷是如何将人折磨得膝盖淤青、步履维艰,那段刻骨的记忆如同烙印。如今这般温和的教导,反而让她觉得背后藏着更深的算计。

“前两日听教习嬷嬷夸你规矩学得快,我就不信,今日一见,果真还是老样子。”十三阿哥胤祥清朗的声音打破沉寂,他径自走到窗边坐下,顺着云瑞的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幕,“看什么呢,这般入神?”

杏翎忙奉上新沏的热茶,换下云瑞手边早已凉透的杯盏,忧心忡忡地叹道:“十三爷您来得正好,格格在这儿枯坐大半日了,茶水凉了一盏又一盏。虽说开春了,可这雨天湿寒,若着了凉可怎么好?眼瞅着又要……”话到嘴边,瞥见两位主子如出一辙的沉默神色,她终究咽了回去,端着冷盏悄然退下。

胤祥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云瑞。不经意间,他触到云瑞搭在窗沿的手背,冰凉刺骨,不禁微微皱眉。他将手中温热的茶盏递过去,轻声说道:“尝尝,这茶不错。”

云瑞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杯中清亮碧绿的茶汤上。这是前些日子太子派人送来的,她原本并不认识此茶。直到教习嬷嬷来时,杏翎沏了待客,嬷嬷见了,惊叹不已,告知她这是洞庭东山碧螺峰的新贡,还得圣上亲赐御名“碧螺春”。御赐之物,自然珍贵无比,可在云瑞看来,这茶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和即将面临的命运。她默默接过茶盏,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间,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胤祥笑了笑,借着调整坐姿的机会,顺手将那扇灌风的窗棂轻轻合上。这几个月来,前朝的局势愈发紧张,太子与大阿哥之间的争斗日益激烈,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胤祥虽尽力置身事外,可身为皇子,有些事情却无法逃避。因为局势敏感,他不得不避忌毓庆宫,已是许久未曾踏入。今日好不容易寻了由头过来,却发现云瑞似乎变了许多。曾经灵动鲜活的眉眼,如今多了几分沉静,却也添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疏离与愁绪。

他忽然想起四哥胤禛曾说过的话:“这深宫之中,多少心结,终成执念,至死方休。”云瑞的心结,他多少知道一些。在这紫禁城里,类似的事情并不少见,见得多了,也就觉得平常。原本他以为,云瑞既已身处宫中,有些经历是迟早的事。可此刻,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变化,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他不禁想起多年前性情大变的董鄂・灵珊。

胤祥此次前来,一是想看看云瑞在那些精于磋磨人的精奇嬷嬷手下过得如何。如今见她虽满脸愁容,但神色还算平静,想来没有吃太多苦头。这样敷衍了事的教导,倒像是太子的安排。如此也好,省了他不少心思。但眼下更重要的,是想办法解开她心中的疙瘩,让她不再如此忧心忡忡。至于能否真正解开,终究还是要看她自己。

胤祥蹙眉思忖。三日后八哥的大婚,本是个绝佳的机会,他早已暗中安排妥当。却没想到云瑞找借口不去,这让他有些头疼。眼下,得想法子“诓”她去才是。他抬眼看向云瑞,指尖随意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八哥的大婚,你不打算去了?”

云瑞抬眸,看着胤祥握着茶杯,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另有目的,沉吟片刻后说道:“我与八阿哥素无往来,同八福晋……更有些旧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去讨那个没趣。”

“嗯,这话在理。”胤祥点点头,目光在云瑞脸上转了一圈,话锋一转,“只是八哥这回大婚,除了自家兄弟和亲眷,还请了几位清流翰林。你与八福晋那点旧事,若能借此机会,面上稍作缓和,也是好的。免得日后被人嚼舌根,说石家出来的格格……不知礼数。”他刻意放缓了“不知礼数”四字。

云瑞心中暗自思量,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挖好了坑等着她往里跳。她狐疑地盯着胤祥看了好一会儿,直言道:“你今儿专程跑一趟,就为了跟我说这个?”以她对胤祥的了解,这位十三爷绝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事。

胤祥被拆穿,却也不尴尬,反而坦然地干咳了一声:“你……就不想趁这机会,出宫透透气?”

云瑞淡淡瞥了他一眼:“少诓我。若去参礼,自是随姐姐同行。你既让我知礼数,我便得规规矩矩,不过是从这宫里的院子,挪到八贝勒府的院子罢了,有何区别?”

胤祥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摇了摇头:“我既来邀你,自然有法子带你‘拐个弯儿’。”

云瑞秀眉微蹙,思索片刻,试探着说道:“你若真能说动姐姐允准,我便随你去一趟也无妨。”

胤祥瞬间眉开眼笑,端起自己的茶杯与云瑞手中的轻轻一碰:“一言为定!”说罢,将杯中温茶一饮而尽。末了,他掂量着空杯,目光在杯身上流转,慢悠悠道:“这新贡的碧螺春,果真滋味不凡。一会儿让杏翎给我包上些带走?”

云瑞一愣,没好气地丢给他一记白眼。

翌日,云瑞怀着忐忑的心情去见玉嫣,支支吾吾地说出想在八阿哥大婚日与十三阿哥同去的想法。玉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随后轻轻颔首答应了。接着,她像是不经意地说道:“这个月二十八是德妃娘娘千秋。十三阿哥心孝,想趁着八贝勒府热闹,顺道出宫为德妃娘娘精心挑选一件生辰贺礼。”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云瑞,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只是他到底年轻,自认摸不清女子喜好,特意央我,想请你这位眼光独到的妹妹,陪他走一趟,帮着参详参详。”云瑞心中暗自惊叹,这个借口找得实在巧妙。若换作其他理由,以玉嫣的谨慎,多半不会答应。德妃在宫中位居四妃,又育有胤禛、胤祯两位阿哥,地位尊崇。十三阿哥与四阿哥交情深厚,为德妃寿辰准备礼物,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玉嫣无论从十三阿哥、四阿哥还是德妃的情面考虑,都不好拒绝。云瑞面上装作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才装作无奈地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