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二章 喜宴惊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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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风裹挟着柳絮掠过午门,将铜狮脚下的残红卷成漩涡。云瑞立在储秀宫廊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张烫金喜帖,八阿哥大婚的烫金双喜字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远处太和殿脊兽上的铜铃叮咚作响,混着远处操练场传来的金铁相击声,让这本该喜庆的日子,都浸在紫禁城特有的压抑里。

自去年葛尔丹在昭莫多之战中饮药自尽,这场持续八年的西北战事虽落下帷幕,却在朝堂掀起新的惊涛骇浪。康熙皇帝接连下诏,命葛尔丹旧部丹济拉交出其骨灰与女儿钟察海——那具风干的遗骨,早已成为草原各方势力博弈的筹码。丹济拉权衡局势后,率部前往巴雅恩都尔准备归降,驼队扬起的黄沙在天际勾勒出蜿蜒的线,却不知危险正如影随形。准噶尔新贵策妄阿喇布坦的爪牙堪都,像蛰伏的狼般尾随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当丹济拉的营帐燃起篝火时,箭矢如骤雨般袭来。堪都夺走葛尔丹的骨灰,软禁了钟察海等人,丹济拉的部众在混战中如惊散的羊群。直到康熙三十七年,丹济拉在哈密与儿子重逢,父子俩跪在滚烫的沙地上,额头贴着大清军旗,才得以一同归降。这段波折的归降路,牵扯出草原各部的势力更迭,也让朝堂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太子胤礽近日为安置这些归降之人,整日埋首于舆图与密折之间。云瑞曾在毓庆宫外窥见,太子殿下的指节因长久握笔而泛白,案头摊开的《朔方备乘》上,用朱砂密密麻麻标注着丹济拉残部的安置地点。就连晨昏定省的时间,都一再缩减。

“格格,该上车了。”杏翎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将云瑞从思绪中拉回。雕花马车轮轴转动的吱呀声里,云瑞望着车窗外倒退的宫墙,朱红的墙体上爬满暗绿色的苔藓,如同这深宫里数不清的隐秘。玉嫣坐在她对面,一身月白织金襦裙衬得面容愈发苍白,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马车颠簸轻撞,发出清泠的声响。

“听说丹济拉的女儿钟察海生得极美。”玉嫣突然开口,指尖划过车窗上的冰裂纹,“太子殿下这几日为了安置他们,常常彻夜不眠。”她的语气平淡如水,却让云瑞心头一颤。作为太子妃,玉嫣早已学会将情绪藏在端庄的面具之下,可提及太子时那转瞬即逝的流波,还是泄露了她的心事。云瑞望着姐姐,突然想起幼时在苏州老家,她们曾一同在拙政园的荷花池边扑流萤,那时的玉嫣,眼中还有着灵动的光彩。

八贝勒府门前的景象,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世俗画卷。鎏金匾额下,香车宝马排出里许长,红绸扎就的双喜字在风中猎猎作响。云瑞刚踏下马车,便被扑面而来的热闹气息裹挟。府门前的两只石狮子披红挂彩,嘴里衔着的红绸上绣着并蒂莲,栩栩如生。

彼时,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缓缓停在府邸大门外,雕工精致的窗牖被一帘淡蓝色的绉纱遮挡,在阳光的映照下透着雅致。门边恭候的府邸下人见状,急忙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打起车帘。胤禛身着一袭墨色镶银细花纹底锦服,袖口暗红的水波绣纹为婚宴增添了几分喜色,率先踏出马车。紧接着,胤祥笑容灿烂地跟了出来,一袭绣绿纹的月白色袍子衬得他身姿挺拔,贵气难掩。

两位皇子同时登门,一众迎宾的侍从急忙迎上,一面为他们引路一面将提前备好的系有大红缎带的玉牌呈上。胤禛接过玉牌看了看,唇边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胤祥却将玉牌拿在手里把玩,时不时与四阿哥小声谈笑。他们刚走到大门口,十阿哥便迎了出来。他今日亦穿得鲜艳喜气,大笑着将刚到的两位阿哥爷迎进了贝勒府。

三位皇子在家丁小厮、丫鬟婢女、参宴宾客的簇拥下同时消失在廊檐拐角处,云瑞迟缓地放下帘子,只觉得数日来还是头回见到十阿哥这样发自内心的真诚笑容,心中不禁生出些许哀愁,不知道这笑容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算计?

车辇徐缓靠边,云瑞正心不在焉,忽听马车外有人高唱一声“太子妃到”,这才回过神来。她转头,只见玉嫣一双眸子正直直凝视着自己。云瑞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忙冲她展开一个笑容。玉嫣眼眸微动,低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走吧。”旋即由侍女搀着下了马车。云瑞垂着脑袋,默默跟在后面。

太子妃驾临,又是一番恭迎簇拥。云瑞垂首跟在玉嫣身后,目光扫过一张张堆满笑意、看似亲切熟络的脸庞,只觉这满堂的喜庆之下,暗流涌动。引路侍从好不容易挤上前,毕恭毕敬呈上系着大红缎带的鎏金囍字玉牌。云瑞接过,触手温润,价值不菲,可见八福晋母家之豪奢,亦见其笼络人心、奠定嫡妻地位的心思。她不禁想起,这与八阿哥在朝堂上广结善缘的手段,竟是如出一辙。

正思忖间,忽觉右侧人影一晃,身后传来十阿哥胤䄉惊喜的声音:“你今日竟来了?”云瑞回身,只见十阿哥一脸喜色,上下打量她一番,又皱了皱眉,“只是…这身衣裳未免太素了些。”十三阿哥胤祥也从旁慢悠悠踱了过来,双手抱胸,目光在她身上一掠,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

云瑞剜了十阿哥一眼,没好气道:“待你大婚时,我定穿得花团锦簇去给你添喜气。”胤䄉被噎得一滞,旋即哈哈大笑:“你这张嘴啊!”他顿了顿,神色忽然认真起来,压低声音道:“你来得正好,有件事八哥前两日特意叮嘱我…”说着竟伸手去抓云瑞的手腕,“八哥说,惠妃娘娘瞧中了你,等他大婚之后,便会运作将你调入延禧宫。你也知道,八哥自幼由惠妃娘娘抚养,娘娘的话,他最是上心…”

云瑞心头猛地一跳,像被冰冷的针尖刺中。选秀在即,八阿哥竟通过惠妃运作,意图将她调入延禧宫,这绝非简单的关照。一丝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上头顶。她下意识想要抽回手腕,却听十阿哥继续说道:“八哥说了,你进了延禧宫,便能避开选秀,日后…”

“十哥!”胤祥突然上前半步,状似无意地隔在云瑞与十阿哥之间,声音不高却带着警醒,“惠妃娘娘宫里规矩严,水也深。云瑞的事,自有太子妃和毓庆宫操心,何须劳烦延禧宫?”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十阿哥,话里话外,直指八阿哥此举逾矩,更是在提醒云瑞其中的凶险。

胤䄉却似没听出弦外之音,急道:“十三弟,你这是…”他一把抓住云瑞的手腕,全然不顾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云瑞正要挣脱,一道桃红色的身影如蝴蝶般翩跹而至。

“你们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郭络罗・泺瑶叉着腰挡在面前,桃色裙裾上的樱花瓣还带着晨露,碧玉簪上的银丝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晃动,映得她眼底的怒意愈发明显。云瑞望着这张与八福晋有几分相似的脸,突然想起胤祥说过的话——泺瑶对十阿哥的痴恋,早已成了宫里的笑谈。

“我们的事,与你何干?”胤䄉不耐烦地皱眉,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加重。泺瑶的目光落在他紧扣云瑞的手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好个云瑞格格,果然名不虚传。”她冷笑一声,刻意抬高声音,“倒是我小瞧了这张狐媚脸!”

泺瑶的声音虽轻,却如毒针般精准刺向云瑞。那句“生得一副好狐媚相”带着淬毒的恶意,清晰地传入云瑞耳中。她无意纠缠于小儿女的情愫,更不想在八阿哥大喜之日搅扰,但泺瑶的羞辱已非个人好恶,而是直指她石家格格的教养与毓庆宫的体面。退让,便是默认这污名,便是丢了太子妃的脸。

她缓缓抬起眼睫,目光沉静地迎向泺瑶挑衅的视线。方才因选秀和八阿哥“好意”而萦绕的忧虑与寒意,此刻被一种冰冷的怒意取代。她没有像泺瑶那般失态地拔高声音,反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清晰而平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近旁竖起耳朵的几位宾客听清:“泺瑶格格谬赞了。时常听闻格格知书达理,最是懂礼识仪,云瑞心向往之,只恨无缘早见。今日得见格格风范,才知传言不虚,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她刻意在“闻名不如见面”六字上略作停顿,语气平淡,却像一把无形的软刷,轻轻拂去了对方言语的毒刺,反将其置于聚光灯下。泺瑶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她下意识想反驳,却被云瑞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嘴。

云瑞的目光坦荡地扫过泺瑶因嫉妒而略显扭曲的脸庞,以及她方才失态拦住十阿哥、当众口出恶言的举止,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诚恳:“格格方才所言‘狐媚’、‘没羞没臊’,云瑞实在惶恐。想来格格性情直率,所见所闻皆是坦荡磊落,这等本事,云瑞自愧弗如,怕是…学也学不来的。”

最后一句“学也学不来”,轻飘飘落下,却如同重锤!这哪里是自愧不如?分明是以退为进,将泺瑶那番充满嫉妒与恶意的攻击,不动声色地反讽为对方独有的“本事”和“性情直率”的体现,暗指泺瑶自己行为失当,才是真正的“没羞没臊”。

泺瑶的脸“唰”地一下由青转白,再由白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她指着云瑞,指尖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当众剥开伪装的难堪让她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两步,几乎站立不稳。

一旁的十三阿哥胤祥,眼底的笑意加深,几乎要溢出来。他欣赏的正是云瑞这份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锋芒。不撒泼,不哭闹,只用最得体的仪态和最锋利的言辞,四两拨千斤地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也狠狠扇了对方一记无形的耳光。这比泼妇骂街,高明何止百倍。

胤祥适时上前,脸上瞬间换上恰到好处的关切,仿佛全然没听见方才的机锋:“泺瑶格格?脸色怎如此难看?想是站久了累着了。”他不由分说地侧首吩咐:“来人,格格身子不适,快扶下去好生歇着,莫让八福晋见了担忧。”两个伶俐的丫鬟立刻上前,半搀半架地将还在“嗬嗬”倒气的泺瑶迅速带离了现场。

“十三爷好手段。”云瑞看着泺瑶被带走的背影,由衷道。胤祥挑眉一笑,算是默认。

十阿哥却似全然未觉方才的闹剧,只惦记着被打断的话,正欲凑近云瑞,忽闻街口传来震天的鼓乐和鞭炮声,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高喊:“送亲的队伍到街口了!请贝勒爷快准备接轿!”

喧天的乐声瞬间淹没了所有话语。送亲队伍排场浩大,引得无数百姓围观,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胤䄉这突发状况打断,只得懊恼地皱眉,匆匆说道:“我先去帮忙清道,这事晚点再细说!”说罢便指挥小厮们挤向人群。

云瑞站在原地,周遭是震耳欲聋的喜庆喧嚣,可她的心却沉在冰窟里。“延禧宫”三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嗡嗡作响。八阿哥的“好意”,十三阿哥的警示,还有那步步紧逼的选秀…这看似热闹的婚宴,不过是另一张无形巨网的开始。她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胤祥,希望在他沉静的目光中,寻求着一丝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