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薇站在几步之外,忘记了呼吸。她看着那个在简陋活动室里、扶着破旧课桌、却展现出惊人身体天赋的女孩。那接近一百八十度的旁腿,那超乎想象的柔韧与稳定,那绷直到极限的脚背和延伸至指尖的线条……这一切都足以让任何一个舞蹈教师心跳加速。但让她灵魂深处为之震颤的,远不止于此。
她看到的是青青身体语言里沉淀的东西。是幼年跪坐在苜蓿地里咀嚼草叶时,那种全身心投入大地的虔诚姿态;是在寒风中蜷缩于土炕角落,以羊跪卧的姿势对抗寒冷的倔强本能;是面对头羊犄角毫不退缩、张开双臂发出奇异呜噜声时,那种与生灵沟通的原始韵律;更是无数次安静凝望陈老师批改作业的疲惫身影时,那双澄澈眼眸里沉淀下的、比咩叫更深沉的理解与韧性。
这些来自旷野、来自生命最本真处的东西,此刻正通过青青的身体,无声地流淌出来,融入了这舞蹈的基础训练里。那不是技巧,是灵魂的底色。
林晓薇慢慢走上前,没有立刻让青青放下腿。她只是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青青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小腿肌肉,感受着那柔韧之下蕴含的、如同草根般坚韧的力量。她的目光沿着那绷直的、充满生命张力的线条向上,最终落在青青沉静的侧脸上。
“青青,”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发现神迹般的敬畏和笃定,“你听见了吗?风在你骨头缝里唱歌呢。”
日子在汗水、拉伸的酸痛和新奇中滑过。活动室成了青青和林晓薇的秘密花园,也成了孩子们放学后最热衷的围观场所。林晓薇的教学严谨而充满耐心。她开始系统地给青青打基础,从最枯燥也最重要的芭蕾基训入手。
把杆练习成了每日的必修课。没有真正的把杆,就用那排拼起的课桌代替。林晓薇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清晰地回响:
“五位脚,准备!Plie(蹲)……慢一点,再慢一点!脚跟踩实,感觉力量沉下去,膝盖对着脚尖的方向打开……对!好,起!脚掌推地,像小草顶开石头那样发力!”
青青的小脸绷得紧紧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努力控制着脚位,感受着膝盖弯曲时肌肉的拉伸和重心下沉的稳定感。每一次深蹲和站起,都是对力量和控制的磨砺。
“Tendu(擦地)……前!点地!收!旁!点地!收!后!点地!收!每一次延伸,脚尖都要绷到极致,感觉它要刺破空气!收回时,脚弓要用力抓地,像……像羊蹄子牢牢扣住泥土!”林晓薇的比喻总是带着青青熟悉的意象。
青青的脚尖在地面上划出清晰的轨迹,绷直的脚背像一张拉满的弓。汗水顺着她小巧的下颌滴落,在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小点。窗外偶尔传来孩子们的窃窃私语,但更多的是屏息的安静。
“Frappe(小弹腿)!快!准!狠!小腿像鞭子,但脚背绷直不能松!支撑腿站稳,核心收紧!”林晓薇的指令变得急促。青青的腿快速有力地向前、旁、后弹出、收回,带着破空的风声。她的身体微微晃动,但每一次都能迅速找回平衡,眼神锐利而专注。
地面训练同样严苛。坐姿前压、压旁腿、压后胯……林晓薇会用手掌或身体施加温和而坚定的压力,引导青青突破柔韧的极限。“呼吸!青青,深呼吸!把疼痛呼出去,把力量吸进来!想象你是一根草,风越大,腰弯得越低,但根扎得越深!”青青咬着下唇,小脸憋得通红,身体在拉伸的剧痛中颤抖,却始终没有退缩,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汗水浸透了她薄薄的衣衫。
即兴与感受是林晓薇最珍视的部分。她会关掉语言,只放一段空灵的自然音乐,或是干脆打开窗户,让田野的风声和鸟鸣涌入。
“闭上眼睛,青青,”她的声音像风一样轻柔,“听……风在草尖上跑,在树梢上跳。它碰到你的头发了吗?它想拽着你的胳膊往哪边去?”她轻轻推动青青的手臂,引导她感受力量的传递和身体的流动。
青青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她的身体开始随着无形的韵律微微摇摆,手臂如同水草般自然飘荡。风掠过她的发梢和汗湿的脖颈,带来远处青纱帐的气息。她脚下的步伐不再局限于把杆上的规范,开始出现细碎的移动、旋转,身体时而蜷缩如归巢的雏鸟,时而又向着某个方向舒展延伸,如同新生的枝桠渴望阳光。她的动作里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属于旷野生灵的原始韵律和直觉般的空间感。
每当这时,林晓薇就会退到一旁,眼中闪烁着无法掩饰的激动光芒。她看着青青在空地上自由地舞动,仿佛看到一颗蒙尘的珍珠正在清水中洗去泥垢,散发出越来越夺目的光华。
一天下午,基础训练结束后,青青累得直接躺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胸口起伏,大口喘着气。林晓薇坐在她身边,用毛巾轻轻擦去她额头的汗水。
“累吗?”林晓薇问。
青青点点头,又摇摇头,清澈的眼睛望着活动室斑驳的天花板,里面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沉静的满足。
“老师,”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却异常清晰,“像……像顶开石头的小草……也像,像娘熬粥时,搅动的勺子……一圈,又一圈……”
林晓薇的手顿住了。她看着青青,女孩的眼神纯净,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但这简单的比喻,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林晓薇!她瞬间明白了青青身体里那股独特力量的源泉——那是来自生命最底层的、破土而出的倔强韧性(顶开石头的小草),也是日复一日在贫瘠生活中沉淀下的、如同搅动浓稠糊糊般的隐忍与循环往复的耐力(搅动的勺子)!这是任何舞蹈学院都教不出来的生命质感!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张兼做书桌的旧课桌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拉开抽屉,拿出信纸和钢笔。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急响。
“尊敬的周老师……”
林晓薇的字迹带着少有的激动,力透纸背。她详细描述了杨青青的身体条件——那惊人的柔韧、完美的脚背、流畅的脖颈线条、超乎年龄的肢体控制力和平衡感。她更着重笔墨,描绘了青青身体语言里蕴含的那种无法复制的特质:来自旷野生灵的原始韵律感,如同风过草甸般的自然流畅;以及那份沉淀在骨子里的、如同草根般柔韧倔强、又如搅动糊糊般沉静忍耐的生命力量。她恳请恩师,务必关注这个从最贫瘠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舞蹈苗子,这绝非寻常意义上的“好苗子”,而是一块蕴含着大地与风之魂魄的璞玉!
信纸很快被填满。林晓薇仔细封好信封,贴上邮票,仿佛手中托着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颗沉甸甸的希望。她推开门,快步走向村口那个小小的绿色邮筒。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脚步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急切和虔诚。
省舞校的回信,在一个细雨初歇的午后抵达。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林晓薇几乎是跑着从村口小卖部取回那封盖着省城邮戳的信,信封捏在手里,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她颤抖着手拆开信。省舞校资深教授、她的恩师周韵娟那熟悉而严谨的字迹映入眼帘。信中肯定了林晓薇的发现,字里行间透露出浓厚的兴趣和审慎的期待。周教授表示,仅凭信件描述和几张模糊的抓拍照片,还不足以做出破格录取的决定。但她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邀请杨青青在两个月后,舞校年度“新苗杯”选拔开放日时前来参加观摩和基础测评。这是一个面向社会、旨在挖掘低龄舞蹈潜质儿童的平台。
如果青青能在测评中展现出信中描述的潜力,舞校将启动特招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