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周教授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杨青青身上,仿佛要穿透那身旧布衫,看进那具小小的身体深处,看清那里面蕴藏的、如同大地般深沉而原始的力量密码。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沙哑,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
“孩子,刚才那个……怎么起来的?再做一遍。”她的要求出乎所有人意料,“不要快,就像你刚才那样,慢一点,让我看清楚。”
排练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晓薇的心跳如擂鼓。青青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那位威严的老教授,又看了看场边焦急又充满鼓励的林老师。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重新侧身,缓缓地、如同慢镜头回放般,再次将自己“放倒”在光滑坚硬的地胶上。然后,她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身体与冰冷地面的接触点,在聆听骨骼与肌肉深处传来的、最原始的指令。
一秒,两秒……
她动了。
蜷缩——用肩膀与侧腰的协同发力,身体如圆石般滚动半圈。
仰躺——放松,如同回归母体。
抬头——脖颈拉出流畅的弧线,眼神专注。
肩起——依靠背部深层肌肉的收缩,带动。
背离——脊椎一节节如苏醒的龙骨,缓慢而稳定地脱离地心引力。
腰挺——核心力量瞬间凝聚,如同弓弦拉满。
坐起——水到渠成,姿态稳定如松。
撑地——手只是象征性的辅助,身体已然挺立。
每一个分解动作都清晰、缓慢、充满了一种解剖学般精确却又饱含生命诗意的力量感!那不是表演,是展示,是将身体最本真的韧性与智慧,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冰冷的镜面与灼灼的目光之下。当她最终稳稳站定,再次睁开眼时,排练厅里落针可闻。唯有她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证明着这看似缓慢的“表演”所耗费的巨大力量。
周韵娟教授久久没有说话。她看着场中那个小小的身影,仿佛看着一块刚刚从莽莽群山中开采出来的、未经雕琢却蕴含着天地灵气的璞玉。那流畅的脊椎运动,那惊人的核心控制力,那跌倒后本能展现的韧性……这一切,都完美印证了林晓薇信中那近乎狂热的描述!这孩子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风、是草、是大地最原始的生命韵律!是任何舞蹈学院都无法“教”出来的天赋之根!
良久,周教授终于缓缓站起身。她没有看其他评委,目光依旧锁定着青青,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郑重,清晰地宣布:“基础测评暂停。杨青青同学,”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这个名字的分量,“你跟我来。现在,立刻。”
空荡的顶级排练厅里,静得能听见灰尘沉降的声音。光滑如黑色冰面的柚木地板,倒映着头顶巨大灯盘冷冽的光。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陌生的、带着树脂清香的昂贵蜡味,浓得几乎盖过了我自己身上那缕微弱的青草气息。
周韵娟教授反锁了厚重的隔音门。金属锁舌“咔哒”一声脆响,像某种判决落定。她转过身,脊背挺直如松,银白的发髻在顶光下像一团冷硬的云。她的目光,锐利得如同淬了冰的手术刀,在我身上一寸寸刮过,最终落在我洗得发白、沾染着旅途尘土和方才摔倒时蹭上灰印的旧布衫上。
“脱掉。”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简洁得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我下意识地看向那占据一整面墙的落地镜。镜子里映出一个渺小的、局促的身影,穿着与这雪洞般纯净华美空间格格不入的粗布衣衫。心脏在单薄的胸膛里沉重地撞击着,像一只被关进陌生笼子里的幼兽。我垂下眼,手指有些僵硬地摸向布衫上那排磨得光滑的旧布纽扣。
一颗,两颗……纽扣解开,带着体温的粗布从肩头滑落,堆叠在脚边冰冷的地板上。接着是同样破旧、打着补丁的裤子。赤脚踩在光滑微凉的柚木地板上,寒意顺着脚心直往上钻。
排练厅的灯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我完全暴露。落地镜清晰地映出每一寸:皮肤是长久日晒后不均匀的小麦色,肩胛骨如同两片收拢的、嶙峋的蝶翼,在单薄的脊背上投下深重的阴影。根根肋骨在胸前和侧腰的皮肤下清晰可数,随着紧张的呼吸微微起伏。腰肢纤细得惊人,却绷着一层薄而紧韧的肌肉线条。双腿笔直,小腿的弧度流畅,尤其是那绷直时如同新月般拱起的脚背,此刻因寒冷和紧张微微蜷缩着脚趾。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感觉到周教授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我裸露的骨骼、肌肉、皮肤上反复扫描、测量、评估。那目光里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我的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想要躲避这无所遁形的审视,但灵魂深处那股属于旷野的倔强,却支撑着我挺直了背脊,尽管指尖在微微颤抖。
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迫感淹没时,周教授动了。
她无声地走到我身后。一股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和陈旧纸张的气息靠近。然后,一只枯瘦、冰凉、布满岁月刻痕的手,猝不及防地按在了我尾椎骨上方,一个微微凹陷的地方。那指关节坚硬如铁,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向下一压!
“呃——!”
一股尖锐、深沉的酸胀剧痛,如同被无形的、冰冷的犄角狠狠顶撞,瞬间从那一点炸开!沿着脊椎的神经束,闪电般窜上头顶,又狠狠砸向脚心!痛楚来得如此猛烈,猝不及防,我猛地弓起了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想要逃离那只手,喉咙里不受控制地逸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颤音的呜咽。
“这里,”周教授冰冷的声音紧贴着我的后颈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追问,“什么感觉?说!”
痛楚像冰冷的电流在身体里乱窜,我急促地喘息着,额角瞬间渗出冷汗。那感觉太熟悉了,像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记忆碎片被强行唤醒。我吸着气,声音因疼痛而破碎断续,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来自遥远牧场的颤栗:“……疼……像……像被犄角……顶过……”
话音落下的瞬间,按在我尾椎上方的那只手,力道骤然松了。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具苍老身躯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
周教授猛地绕到我面前!她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那张原本刻板严肃的脸,此刻因内心巨大的震动而微微扭曲,浑浊的眼球深处,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沉睡的火山瞬间喷发!那光芒炽热、狂喜,甚至带着一丝近乎疯狂的探究欲!
“果然!”她低吼出声,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撕裂,枯瘦的手指闪电般指向我赤裸的、因疼痛而微微蜷缩的脚背,“这弧度!这完美的拱形!天生的舞者之弓!”指尖随即猛地戳向我绷紧的小腿后方,“还有这跟腱!这长度!这弹性!简直就是为跳跃而生的弹簧!”
她的目光如同贪婪的火焰,在我的身体上熊熊燃烧,最终死死钉在我的脊椎上,仿佛要透过皮肤看穿里面的骨骼:“还有刚才!你跌倒!再起来!”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穿透力,“
那节节苏醒的龙骨!那流畅如波浪的脊椎滚动!那依靠核心力量从地面剥离的姿态!那是教科书上都没有的!那是……”
她猛地顿住,胸膛剧烈起伏,花白的鬓角被汗水濡湿。她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而是充满了发现稀世珍宝的狂热和一种近乎顶礼膜拜的震撼。她死死盯着我,镜片后的瞳孔因激动而放大,一字一顿,声音如同古老的洪钟,在这空旷华美的囚笼里轰然回响,撞击着冰冷的镜面和昂贵的柚木地板:
“——你骨头里住着整片洪荒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