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砸在我的耳膜上,也砸进我灵魂最深处。镜子里,映出她那张因狂热而熠熠生辉的脸庞,也映出我苍白、单薄、赤裸的身体。那具身体上,还残留着尾椎被按压后的隐痛,还带着尘土的气息和一丝属于青草的微香。
洪荒草原。那是风呼啸过的地方,是青草无边无际蔓延的地方,是羊群奔跑、犄角碰撞、生命以最原始方式搏动的地方。它竟然……住在我的骨头里?
排练厅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周韵娟教授粗重的喘息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冷冽的灯光无情地倾泻,将我们两人,连同那句石破天惊的断言,一同冻结在这片华丽而冰冷的空间里。昂贵的柚木地蜡香,此刻闻起来竟有几分刺鼻的腐朽气。
片刻……
周韵娟教授转身过去,枯枝般的手指死死钳住林晓薇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她把林晓薇拽到排练厅冰冷的落地镜旁,镜面映出她眼中燃烧的、近乎狂热的火焰。
“晓薇,”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又裹着火,“这孩子……是块裹着泥的稀世璞玉!不,是蒙尘的妖刀!锋利,却也极易崩刃!”她猛地扭头,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射向远处安静等待的青青,那单薄脊背在巨大空间里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看见那凹陷了吗?先天骶椎隐裂!放在常人身上,早该瘫了!可她……”周教授急促地喘息一下,眼中精光更盛,“她的骨头在替她跳舞!用洪荒时代的法子!那脚背,那跟腱,那节节苏醒的脊椎,全是老天爷硬塞给她的补偿!也是悬在她头顶的刀!”
她攥着林晓薇的手腕猛地收紧,指甲掐得更深:“带她回去!用最软的草,最暖的日头养着!别急着磨!别让那些铁律钢条似的训练压垮了她这身‘妖骨’!她的筋脉韧得像老藤,可那骨头缝里的‘犄角’,随时会顶出来要她的命!基础要打,像春雨渗进土里,一点点来!我要她活着,完完整整地站到我的课堂上来!听见没有?!”
林晓薇手腕剧痛,心却跳得像要撞出胸膛,只能用力点头。周教授这才猛地松开手,仿佛耗尽了力气,疲惫地挥了挥:“带她……去吃点甜的。这孩子,苦气太重了。”
省城的光怪陆离像一张巨大的、黏腻的网,兜头罩下。高楼切割着天空,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像无数冰冷的眼睛。汽车的喇叭声、人群的喧哗、店铺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各种声音混杂成一片混沌的噪音洪流,无孔不入地撞击着耳膜。空气是浑浊的,漂浮着汽油味、食物香料味、香水味,还有无数陌生人的体味,浓烈得几乎盖过了青青身上那缕微弱的青草气息。她紧紧攥着林晓薇的衣角,指节发白,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坚硬的水泥地,而是危机四伏的沼泽。
“别怕,青青。”林晓薇察觉到她的紧绷,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她冰凉的小手,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老师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她们穿过喧嚣的街道,拐进一条相对安静些的巷子。巷子尽头,豁然开朗。巨大的彩色风车在阳光下缓慢转动,投下斑斓的光影。尖顶的城堡、旋转的木马、高高耸立的摩天轮……像童话书里撕下来的鲜艳一页,突兀地镶嵌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边缘。空气里飘荡着棉花糖甜腻的香气和烤香肠的油荤味,混杂着孩童兴奋的尖叫。
这里是“奇乐堡”,城市边缘一个老旧的游乐场。
林晓薇买了两张通票。青青被拉着,懵懂地踏入这片喧嚣的彩色幻境。旋转木马叮叮咚咚的音乐响起,五彩的灯光闪烁。林晓薇把青青抱上一匹白色的、鬃毛飞扬的塑料马。机器启动,木马载着她缓缓旋转、起伏。周围的景物开始模糊,光影拉成流动的彩线。风掠过脸颊,带着香精和机油的味道。青青的身体随着木马的起伏微微晃动,她紧紧抓住冰冷的金属杆,清澈的眼底映着旋转的彩灯,没有兴奋,只有一种全然的陌生和一丝被动的承受。这机械的、循环往复的律动,与风掠过草尖的自由起伏,截然不同。
“好玩吗?”林晓薇在下面笑着喊。
青青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栏杆。
接着是碰碰车。狭窄的塑料车里,林晓薇握着方向盘,大笑着操控着小车左冲右突,和其他车子“砰砰”相撞。剧烈的震动和突如其来的转向让青青小小的身体被惯性狠狠甩在硬邦邦的椅背上。每一次碰撞,她都下意识地绷紧全身,如同面对头羊突如其来的冲撞。周围的尖叫声、碰撞声、电流的滋滋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场混乱的噩梦。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从碰碰车上下来时,青青的脸色有些发白。林晓薇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吓着了?我们去吃点东西。”
游乐场角落支着一个简陋的冰淇淋摊。巨大的遮阳伞下,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正费力地摇动着一个圆筒形的不锈钢机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机器口冒着丝丝缕缕的白色冷气。
“老板,来个草莓的,要蛋筒!”林晓薇扬声说。
胖老板应了一声,拿出一个酥脆的、形似倒扣鸟巢的黄色蛋筒,凑到机器口。他扳动把手,一股粉红色的、如同凝固云朵般的粘稠液体,带着浓郁的、近乎虚假的草莓甜香,旋转着被挤入蛋筒,堆叠出一个螺旋上升的尖顶。
林晓薇小心地将这团粉红色的“云朵”递给青青:“尝尝,冰淇淋,甜的!”
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蛋筒传到指尖。青青低头,看着手中这团从未见过的、散发着强烈工业甜香的东西。她伸出舌尖,极其小心地舔了一下那粉红色的尖顶。
冰凉!一种尖锐的、几乎刺痛舌尖的冰冷瞬间蔓延开来!紧随其后的,是浓烈到霸道的甜味,带着一股极其人工的草莓香精气息,蛮横地冲进鼻腔,直抵天灵盖!这味道太过浓烈、太过陌生,与她熟悉的青草汁液的微涩清甜、羊奶的温润醇厚,甚至玉米糊糊的质朴谷物香,都截然不同!像一团冰冷的、带着香气的火焰,强行塞进了她的感官世界。
她猛地缩回舌头,眉头紧紧皱起,小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这“甜”,太过霸道,太过虚假,带着一种冰冷的侵略性。
“怎么了?不好吃?”林晓薇有些意外。
青青摇摇头,又点点头,看着手中那团粉红色的东西,眼神复杂。她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蛋筒的边缘。酥脆的口感在齿间碎裂,带着一点焦香和谷物的味道,这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些。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筒,避开那粉红色的“云朵”,仿佛那是一种需要谨慎对待的异物。
林晓薇看着,心头微涩。她明白了,这城市的一切,包括这看似美好的甜,对青青来说,都像一场充满刺激和不适的感官风暴。
夕阳西下,将游乐场的尖顶和摩天轮染成一片疲惫的金红色。喧嚣渐渐沉淀,留下满地彩色的碎屑和一种狂欢后的寂寥。林晓薇牵着青青的手,走出奇乐堡那扇油漆剥落的大门,重新汇入城市傍晚的人潮。
她们走向地铁站。入口像一个巨兽张开的、通往地底深处的咽喉。自动扶梯无声地滚动着,将人群不断吞入。林晓薇拉着青青站上冰冷的金属台阶。扶梯启动,带着一种稳定的、不容抗拒的下行力量。脚下坚实的土地突然变成了移动的金属齿条,失重感瞬间攫住了青青!她身体猛地一晃,下意识地抓紧了林晓薇的手,另一只手慌乱地扶住冰冷的金属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别怕,扶稳就好。”林晓薇轻声安抚。
青青却死死盯着脚下那不断向下滚动、仿佛没有尽头的金属阶梯,小脸紧绷。这感觉,比旋转木马更让人心慌,它剥夺了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终于下到站台层。巨大的空间被冰冷的白炽灯管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尘土和无数陌生人混杂的气息。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刺眼的灯光和模糊的人影。突然,一阵低沉而猛烈的轰鸣由远及近,带着地面的微微震动!紧接着,一道刺眼的灯光撕裂了隧道深处的黑暗,伴随着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一列钢铁铸就的、涂着冰冷蓝白条纹的长龙,挟带着一股强劲而冰冷的风,咆哮着冲进站台!
“呜——轰隆!咔嚓!”
巨大的噪音如同实质的墙壁,狠狠撞向耳膜!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风瞬间掀起青青的衣角和发丝!那庞然大物带着无可匹敌的速度和力量,在刺耳的刹车声中,精准地停靠在站台边缘。车门“嗤”地一声滑开,像巨兽打开了腹腔。
青青被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钢铁轰鸣和冰冷气流彻底震慑了!她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瞳孔因惊骇而放大,映着那冰冷庞大的钢铁车体和闪烁的刺目灯光。攥着林晓薇的手冰冷而僵硬,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进了老师的皮肉里。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连那声本能的、细弱的“咩”都发不出来。只有胸腔里,心脏在剧烈地、无声地狂跳,撞击着单薄的肋骨,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幼兽,在洪荒巨兽的阴影下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