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青的心跳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生怕碰倒了什么。
“有人吗？”她试探着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没有回应。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目光扫过那些蒙尘的物件，感觉每一件似乎都藏着故事，散发着岁月的凉意。
就在她几乎以为这是一间空店时，一个低沉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最深的阴影里传来：
“看货自便，问价休提。”
杨青青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最里侧一个堆满竹简的柜台后，缓缓坐起一个人影。之前他完全被阴影和堆积物遮挡，竟丝毫未曾察觉。
那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颜色晦暗的旧袍子，头发灰白，随意束在脑后，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在昏暗中如同两点寒星，正静静地看着她。他手中拿着一块软布，正无意识地擦拭着一只形状古怪的青铜酒樽。
这便是哑舍的老板了。
杨青青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焦黑的木牌，轻轻放在积着薄灰的柜台上。
老板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的目光落在木牌上，那两点寒星般的眸子骤然收缩，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痛惜、恍然，最终归于更深的沉寂。
他放下酒樽，枯瘦的手指拿起那半块木牌，指腹缓缓摩挲着上面的焦痕和刻纹，久久不语。
店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杨青青身上，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透。
“他……终究还是失手了。”老板的声音愈发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幽荧’计划，行差踏错，满盘皆输。”
杨青青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老板的目光越过她，仿佛看向了遥远的时空，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
“姑娘，你可知，你卷入的，是何等深渊之事？”
“从秦朝开始，甚至可能更早，就流传着一些隐秘的记载……关于始皇帝嬴政，曾与‘天神’交流的轶事。”
“据那些破碎的、被历代守护者口耳相传的秘辛所言，在那次交流中，并非只有威仪与赐予。有一位跟随‘天神’而来的、身份尊贵的女儿，不知因何缘由，竟滞留人间，甚至……投胎转世，融入了凡俗血脉。”
老板的声音低沉而神秘，在寂静的店内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古老的重量。
“而这位流落人间的‘天神之女’的后代，血脉特殊，代代相传……据说，她们这一脉，正是那失传已久的《霓裳破阵曲》真正的主人。”
杨青青的心脏猛地一跳，想起了芷荷，想起了那支舞蹈。
“《霓裳破阵曲》，并非寻常乐舞。”老板的眼中闪烁着敬畏与忌惮交织的光芒，“它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古老相传，但凡是战前，由身负此血脉的女子跳起此舞，便能沟通某种冥冥中的意志，极大地鼓舞己方士气，甚至……能引动奇异之力，庇佑战事获得胜利。”
“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这力量并非没有代价。胜利的荣光背后，是极其恶毒的诅咒……所有战死沙场的敌人，他们的亡魂怨念，并不会轻易消散离去，而是会终身缠绕着舞者，如跗骨之蛆，啃噬其神魂，带来无尽的痛苦与折磨。”
“而当缠绕的怨魂数量累积到一定的程度……便会形成一个可怕的‘引子’，足以强行撕开生死界限，打开通往……冥界的大门！”
老板死死盯着杨青青，一字一句道：“那将是一场真正的灾难。冥府阴气倒灌人间，百鬼夜行，生灵涂炭！而这开门的‘钥匙’与‘祭品’，便是那跳了无数次《霓裳破阵曲》、承载了无数战魂怨念的舞者本人！”
“所以，历代知晓此秘的统治者，对此血脉、此舞，既渴望其力量，又深感恐惧。得之，或可定鼎天下；失控，则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因此，相关的一切记载都被严格管控，甚至抹去。而守护这个秘密，防止冥界大门被开启，也成了少数知情人世代相传的使命。”
“你所遇到的‘宅叔’，他背后的，或许便是这样的守护者之一。而宫中的那股势力，他们对《霓裳破阵曲》的追寻，其目的……恐怕绝非重现荣光那么简单。要么，是有人妄图掌控这股力量；要么……就是有更可怕的存在，想要利用这血脉和舞蹈，完成那个‘开门’的仪式。”
老板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店内再次陷入沉寂。豆大的灯焰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仿佛无数窥探的鬼影。
杨青青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她终于明白，自己所背负的，不仅仅是芷荷的遗愿和一段失传的舞蹈，更是一个足以颠覆世界、引来幽冥灾祸的可怕秘密与诅咒。
她的舞蹈，不仅是艺术，不仅是记忆，更是牵动生死平衡的……关键。
哑舍内，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缓缓浮动，仿佛时光的碎屑。
那老板——自称为“赤泉”——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刻刀，将残酷的真相深深凿入杨青青的脑海。天神血脉、战舞祈福、亡魂缠绕、冥门洞开……每一个词都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手臂，仿佛能感受到那无形中可能存在的、来自遥远祖先的烙印，以及那未曾跳舞便已可能萦绕身边的丝丝寒意。
“所以……”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太后她……”
“宫闱深处的那位，”老板打断她，眼神锐利，“她的反应，绝非偶然。要么，她或其背后之人，是古老秘密的知晓者，甚至可能是守护者——或篡夺者的一支。要么，便是她身上流着的那丝微薄前朝皇室血脉，让她对《霓裳》的力量有着本能的感应与恐惧。你那一闪而逝的动作，触动了她深知的禁忌。”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警示的意味：“而那个严姑姑，绝不仅仅是教坊司掌事那么简单。她监视你，探查‘宅叔’，其背后牵连的网，恐怕直指宫中最深的黑暗。她们寻找的，或许不只是舞谱，更是……人。”
“您……您是说，我可能就是……”杨青青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血脉之事，玄奥难测。或许你是，或许你只是因其特殊的‘舞魂’与时空际遇，被卷入了这场风波。但无论是不是，当你展现出与《霓裳》的关联时，在那些人眼中，你已经是了。”老板的目光落在她带来的那半块木牌上，“‘幽荧’计划，是为了寻找并保护可能存在的血脉，并阻止冥门开启而设立的。‘宅叔’的失手，意味着对方的力量远超我们预估，并且……他们已经紧追而来了。”
就在这时，哑舍那扇老旧木门的方向，极其轻微地传来“咔”的一声细响，像是有人用极巧妙的手法在试探门闩！
老板脸色骤然一变，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一挥手，角落那盏青铜油灯的火苗应声而灭，整个店铺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
“来不及细说了！姑娘记住，我姓赤名泉，日后可能还会相遇……”他急促地低声道，一把抓住杨青青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从后面走！快！”
黑暗中，他熟门熟路地拉着她绕过柜台，撞开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卷帙，来到店铺最深处。一面看似厚重的博古架在他一推一按之下，竟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狭窄暗道！一股阴冷潮湿、带着土腥气的风从暗道中涌出。
“下去！一直往前走，遇到岔路向左，无论如何不要回头！尽头是城外乱葬岗的一处废弃墓穴出口！”赤泉语速极快，将一件冰冷坚硬的小东西塞进她手里，感觉像是一把小小的、造型奇异的青铜钥匙，“拿好它！去找城西青萝巷尽头那家没有招牌的当铺，给掌柜看这个，说‘赤泉沽酒’，他会帮你暂时离开京城！”
“那您呢？”杨青青急问。
“我自有办法拖住他们！”赤泉的语气不容置疑，猛地将她推入暗道，“记住！绝不能再让他们找到你！更不能再跳那支舞！”
话音未落，前面的店铺里已传来门板被强行破开的碎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赤泉老板毫不犹豫地猛地将博古架合拢！黑暗中，最后映入杨青青眼帘的，是他决绝的眼神和骤然亮起的、某种奇异法宝的光芒，以及外面传来的厉喝和打斗声！
暗道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震耳欲聋。
她不敢迟疑，攥紧那把冰冷的钥匙，摸索着湿冷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未知的前方奔去。身后隐约传来沉闷的撞击和呼喝声，很快也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脚下坎坷的路。
赤泉老板的话在她脑中轰鸣。亡魂缠绕、冥界大门、天选血脉……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真的与她息息相关。每一次起舞，都可能是在靠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想起了忘川河畔的冰冷，想起了阎罗殿前的审判，想起了牛头马面那看似疏忽的“留情”。难道，这一切从开始就不是意外？那份残存的温顺与灵性，那与舞蹈天生的共鸣，是否从她魂灵深处带来这个世界时，就已刻下了宿命的印记？
暗道似乎没有尽头，潮湿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还有隐约的风声。
她奋力向前，光亮越来越大，最终爬出一个低矮的、被荒草和乱石半掩的洞口。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环顾四周，荒冢累累，枯藤老树昏鸦，果然是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