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破庙,瞬间安静了。
孩子们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陈老师忘了呼吸。
刘副县长微微张着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扛摄像机的大哥下意识地将镜头推得更近,捕捉着那张在破败背景中熠熠生辉的小脸和她那浑然天成的姿态。
主持人脸上的职业笑容彻底僵住,随即被巨大的惊喜取代!她只是随手一试,想要个能看的镜头,却万万没想到挖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这孩子只看了一次!仅仅一次!就学得……不,不是学得像,而是赋予了这个简单动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灵韵!
“好!太好了!青青真棒!”主持人激动地拍手,声音都拔高了几度,“保持住!就这样!摄影师,拍特写!拍她的脸和动作!”
刘副县长脸上的沉痛瞬间被一种发现璞玉的惊喜取代。他带头鼓起掌来,掌声在破庙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响亮。“好!非常好!这孩子,有灵性!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还能保持这份纯真和灵气,不容易啊!”他转向镜头,语气变得慷慨激昂,“这正体现了我们农村孩子的坚韧和希望!陈老师,你教得好!孩子们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依然乐观向上,这份精神,值得全社会关注和支持!”
陈老师看着被镜头和赞誉包围的青青,再看看刘副县长那副“挖掘典型”的满意神情,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是庆幸?是心酸?还是对未知未来的隐隐不安?他只能挤出笑容,连声应和着领导的话,粗糙的手心却紧张地攥着衣角,浸满了汗水。那根被遗忘在讲台上、早已枯萎的鹅肠草,在众人的脚步下被碾成了尘埃。
刘副县长显然被这意外收获的“亮点”提振了精神,视察的兴致也高了不少。他大手一挥:“走,再去看看孩子们的家庭情况!教育是根本,家庭是土壤!我们要了解最真实的情况!”
车队再次扬起尘土,碾过杨树村坑洼的土路,在陈老师的指引下,驶向更偏远的角落。
第一户:泥墙下的药罐子
车子停在村尾一栋低矮的土坯房前。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掺着麦秸的黄泥,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
院墙是用碎石和荆棘勉强垒起来的,豁口处钻出几丛倔强的野蒿,在风中摇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的中药味。
推门进去,光线昏暗。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身子,在屋角的泥灶上熬药。黑黢黢的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涩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床上躺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脸色蜡黄,盖着打满补丁的被子,只有微弱的咳嗽声证明他还活着。屋里唯一的“亮色”,是墙上贴着的几张褪色的奖状,那是这家儿子——一个在乡里念初中的孩子——仅有的荣耀。
刘副县长皱紧了眉头,摄像机的镜头扫过空荡荡的米缸、漏雨的屋顶和床上病人枯槁的脸。老妇人局促地搓着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惶恐和麻木。陈老师低声介绍:“这是栓子家,栓子在乡里住校,成绩很好,可家里……他爹这病拖垮了,全靠他奶奶撑着,学费都是东拼西凑……”
刘副县长沉痛地点点头,让随行人员记下,又让摄像师多拍了几组特写——老人熬药的手,墙上的奖状,空空的米缸。他握着老妇人粗糙的手,说了些“党和政府不会忘记你们”、“困难是暂时的”之类的话,声音在苦涩的药味和破败的四壁间显得空洞而遥远。离开时,他塞给老人一个装着几百块钱的信封,老妇人哆嗦着接过,浑浊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滴在枯槁的手背上。
第二户:沉默的瓦檐与留守的娃
下一户的房子稍好些,是青砖到顶的瓦房,但门窗紧闭,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冷清。门前的石阶缝隙里长满了青苔。开门的是个同样干瘦的老头,脸上沟壑纵横。他身后躲着两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小脸脏兮兮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
“儿子儿媳都去南边厂子里打工了,几年没回来了。”老头的声音嘶哑,没什么情绪,“就剩我和俩孙女。大的在陈老师那儿上学,小的还够不着。”他指了指屋里,“喏,墙上挂的,是他们寄回来的照片。”墙上,一张在城里照相馆拍的、色彩艳丽的照片上,一对穿着时髦的年轻夫妇笑容灿烂,与屋里昏暗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照片下面,用粉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爸爸妈妈”。
两个小女孩始终紧紧抓着爷爷的裤腿,不敢看镜头,也不敢看这些光鲜的大人。刘副县长试图逗她们说话,得到的只有更深的躲闪和沉默。他叹了口气,环顾着空荡荡、只有几件简陋家具的堂屋,对着镜头感慨:“留守儿童问题,是乡村振兴必须面对的阵痛啊!父母为了生计远走他乡,孩子缺失了亲情陪伴,这心灵的荒漠,比物质的匮乏更难填补……”他让工作人员留下了一些文具和零食。老头木然地接过,道了声谢,便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第三户:灶膛微光与半碗糊糊
最后来到的是村西头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只有两间低矮的茅草屋,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稀疏凌乱,仿佛随时会被掀翻。一个面色蜡黄、瘦得脱了形的女人正蹲在屋外的泥灶前烧火。灶膛里的火苗微弱地舔着锅底,锅里煮着半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飘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屋里隐约传来婴儿微弱的啼哭声。
女人看见来人,慌忙站起来,局促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她的眼睛很大,却深深地凹陷下去,里面盛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娃他爹……去年在矿上没了……”她声音低哑,像被砂纸磨过,“赔的钱……治病,还债,没了……就剩这点口粮,还有个吃奶的娃……”
摄像机扫过空荡荡的屋子,角落里堆着些干柴和农具,一张破床上躺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小脸瘦得可怜。女人的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和草屑,脚上的布鞋破了个洞。刘副县长脸上的沉痛几乎要溢出来,他蹲下身,拿起灶台边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刚盛出来的、冒着热气的稀糊糊。他沉默地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放下碗,让随行人员把带来的米面油和一些婴儿奶粉放下。
“大姐,要坚强!日子会好起来的!孩子……一定要送去上学!知识才能改变命运!”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女人只是麻木地点着头,目光却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泥污和草木汁液的手上,又看了看屋里啼哭的婴儿,最终定定地看着那半锅稀薄的糊糊。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了一下,熄灭了,只剩下一缕青烟,袅袅地融入暮色渐合的灰暗天空。
夕阳把杨树村的土路染成一片疲惫的橙红。刘副县长一行人带着满身的尘土和沉重的心情,以及摄像机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素材,乘车离去。车尾灯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摇晃,像几点飘摇的鬼火,消失在扬起的烟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