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回到了吱呀作响的老井辘轳的节奏。陈老师依旧在三条腿的讲桌前陀螺般旋转,粉笔灰簌簌落在肩头。杨青青依旧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清澈,偶尔在课间,会无意识地对着窗外掠过的飞鸟或摇曳的树影,轻轻摆动一下手臂,仿佛身体里还残留着那天被摄像机捕捉的韵律感。破庙里的喧嚣、混乱、汗味和青草气息,仿佛被那场视察的旋风短暂地搅动了一下,又缓缓沉淀回原处。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村里唯一有电视的小卖部门口,早早地就挤满了人。黑压压的脑袋攒动着,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汗味和泥土的气息。小卖部的老孙头把家里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搬到了门口的木桌上,天线扯得老高,屏幕里雪花点滋滋作响。
“来了来了!县里新闻!”有人眼尖地喊了一嗓子。
所有人的脖子都伸长了,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小小的、闪烁的屏幕。
“……刘副县长深入基层,心系乡村教育……”
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传了出来。画面闪过破败的庙门,三条腿的讲桌,锅底灰刷的黑板……挤挤挨挨的孩子们灰扑扑的小脸……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带着自嘲和苦涩:“看,那就是咱们的‘大学堂’!”
“唉,真丢人……”
紧接着,画面切换到了混乱的“表演”现场:孩子们鬼哭狼嚎地唱着跑调的《小燕子》,桌椅板凳乱响,灰尘簌簌落下……人群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笑声,带着点辛酸和麻木:“这群傻小子!”
“丢人丢到电视上去了!”
然而,笑声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屏幕上,混乱的背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所有的焦点都凝聚在了靠窗的那个角落。杨青青站了起来。她抬起沾着泥土的小手,在头顶比出稚拙的心形。她踮起脚尖,身体微微前倾侧转。镜头推近,特写定格在她的小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专注和澄澈。破庙昏暗的光线仿佛自动为她打上了一层柔光,那双眼睛,如同高原最纯净的湖泊,透过闪烁的雪花点,直直地撞进了每一个看电视的村民心里!
整个小卖部门口,死一般寂静。只能听见电视机喇叭的电流声,和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吠。抽烟的忘了吐烟圈,嗑瓜子的张着嘴,抱着孩子的妇人忘了拍哄。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牢牢钉在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是……是杨大勇家的青青丫头?”有人难以置信地低声问。
“是她!没错!你看那眼睛!跟小羊羔似的……”
“老天爷……这孩子……在电视里咋跟画上的仙童一样?”
“跳得真好……真好看……”
一个老妇人喃喃地说,浑浊的眼里竟泛起了泪花。
那短短的十几秒镜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杨树村每一个人的心头。那不仅仅是好看,那是一种从贫瘠、混乱、尘土中生长出来的,令人心头发烫、眼眶发酸的纯净与灵动!是属于他们这片土地,却仿佛又超越了他们认知的奇迹!
新闻还在继续播放县长走访贫困户的片段:栓子家苦涩的药罐、空空的米缸;留守儿童空洞的眼神和墙上的“爸爸妈妈”;女人枯槁的手和锅里能照见人影的糊糊……每一个画面都沉重地压在村民胸口。但最后,又回到了青青那个舞蹈的镜头,主持人饱含感情的声音响起:“……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孩子们依然保持着对美好的向往和生命的韧性。杨青青小朋友这段纯净的舞蹈,如同穿透阴霾的一缕阳光,让我们看到了乡村未来的希望……”
新闻结束了。屏幕再次被雪花点占据。小卖部门口却久久没有人散去。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汹涌的情绪在酝酿、发酵。震惊、自豪、心酸、羞愧、希望……种种滋味混杂在一起。有人开始低声议论,声音越来越大:
“原来咱们村苦成这样了……”
“县长都来了!还拍了电视!”
“青青那丫头……真是给咱们村争光了!”
“学校……学校真该修了!娃们不能老在破庙里啊!”
电视新闻的威力,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到了杨树村之外。
首先是县里。刘副县长视察乡村破败小学、发现“舞蹈精灵”的新闻成了热议话题。报纸、电台纷纷跟进报道。杨青青那双澄澈的眼睛和那个稚拙却震撼人心的舞蹈瞬间,被印在报纸上,在广播里反复描述。她的名字和她背后所代表的“杨树村小学”,成了“乡村教育困境”与“希望之光”的象征符号。
紧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暖流开始涌向这个默默无闻的穷山村。
县教育局的行动最快。几辆大卡车轰隆隆开进了村,卸下了成捆成捆簇新的木料、水泥、红砖、玻璃窗,还有几十套刷着绿色油漆的崭新课桌椅!这些崭新的、散发着木材和油漆气味的东西,堆放在破庙前的空地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与破败的庙宇形成了刺眼又令人心潮澎湃的对比。村民们围着看,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着光滑的桌面,啧啧称奇:“乖乖,真结实!”
“这桌子腿,再不用垫砖头了!”
捐款像雪片一样飞来。有县里机关单位集体捐的,有看到新闻的城里人几十一百汇来的,甚至还有省城一位老企业家指名捐了一大笔钱。汇款单和信件像小山一样堆在陈老师那张三条腿的破讲桌上,他颤抖着双手一封封拆看,老花镜片后一次次模糊。
更多的物资也到了:成箱成箱的图书,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崭新的篮球、跳绳;整箱的作业本、铅笔、橡皮;甚至还有几台城里学校淘汰下来的旧电脑!这些东西,对杨树村的孩子们来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神奇宝物。
沉寂的杨树村彻底沸腾了!破庙前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村长敲锣打鼓,组织起全村的壮劳力。拆!推倒那腐朽的庙墙!挖地基的号子声、打夯的闷响、锯木头的嘶啦声、汉子们吆喝的粗嗓门,混合着飞扬的尘土,奏响了一曲前所未有的建设交响乐。孩子们围在工地外围,兴奋地尖叫着,奔跑着,小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和对“新学堂”的无限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