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村并没有想象中锣鼓喧天的欢迎。
村口的黄土路被逃荒队伍踩得更加泥泞,两旁零落的土坯房沉默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村民们远远站着,目光里有好奇,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审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资源就这么多,突然涌进来上百张要吃饭的嘴,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官府的安置简单直接:村东头那片废弃的旧屋区,原是早年间一次山洪后迁走的几户人家留下的,如今正好划给这些逃荒者。
能遮风挡雨,便是天大的恩赐。
袁梦一家分到的院子最大,三间正屋带个歪斜的灶棚,但也是破损最严重的。
屋顶塌了半边,墙壁裂缝能伸进拳头,院子里荒草齐腰深,散发着霉腐的气息。
“娘,我们就住这里吗?”喜娃的小手紧紧攥着袁梦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茫然和畏惧。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让她对任何陌生的环境都充满警惕。
“嗯,就住这里。”袁梦弯腰抱起女儿,语气平静而肯定,“收拾收拾,就好了。”
她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不仅是对女儿说,也是对身后疲惫惶恐的家人和乡亲们说。
接下来的几天,村东头这片废地罕见地热闹起来。
男人们爬上屋顶,小心翼翼地替换朽烂的椽子和茅草;
女人们挥着借来的锄头镰刀,清理院子和屋内的荒草积尘;
孩子们则被指派去河边捡拾相对平整的石块,用来垫平泥泞的地面。
袁梦和魏氏是其中最忙碌的。
魏氏沉默地承担着最重的清理工作,仿佛只有身体的极度劳累才能暂时压抑丧夫的悲痛。
袁梦则里外照应,她手巧,不仅快速修补好了自家屋顶,还帮着隔壁寡居的王婶固定了快要散架的门框。
他们领取到的救济粮是粗糙的麸皮混合着少量杂粮磨成的粉,熬成粥也刮嗓子。
袁梦便带着几个半大孩子,去村子周边熟悉环境,一边辨认着可食的野菜,一边留意着有没有零散的活计。
她刻意避开村民的田地,只在荒坡、河滩寻找,偶尔遇到本村人,她会主动停下,露出谦和的笑容,打听些村子的情况,语气里满是感激和想要融入的小心翼翼。
然而,宁静很快被打破。
第五日清晨,袁梦正和儿子们用藤条加固篱笆,几个身影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陌生男子,穿着半新的靛蓝短褂,与周围面朝黄土的村民截然不同。
他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目光扫过正在忙碌的逃荒者们,带着一种主人打量新添物件的审视感。
他身后跟着两个青年,一个吊梢眼抱着胳膊,一个塌鼻梁斜挎着个布袋子,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哟,手脚挺麻利嘛,这破地方还真让你们整出点人样了。”
那矮壮汉子停在袁梦家院外,声音不大,却让附近几户的动静瞬间小了下去。
许多逃荒者都下意识地低下头,放轻了动作,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恐惧。
袁梦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显。
她放下藤条,在旧衣上擦了擦手,走到院门口,微微颔首:“这位大哥,您有事?”
“刘三。”汉子抬了抬下巴,算是自报了家门,旁边有本村的看热闹的村民低声议论,语气里带着敬畏,让袁梦立刻明白,这绝非善茬。“这解放村,有解放村的规矩。你们这些外来的,占了地方,用了水,走了村里的路,惊了地气,这‘落脚费’、‘平安钱’,是不是该交交了?”
塌鼻梁青年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拔高:“三爷仁义,看你们刚逃难过来,也不多要,一户一个月,五十个铜板!或者拿等值的粮食、东西抵也成!”
五十文!这话如同冷水滴入滚油,在逃荒者们中间炸开无声的惊雷。
他们身上哪还有钱?仅有的值钱东西早在逃难路上换了吃食或丢了。
几家女人当时就眼圈红了,男人们则攥紧了拳头,额角青筋跳动,却敢怒不敢言。
魏氏从屋里出来,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把喜娃和两个儿子往身后藏。
袁梦的心沉到谷底,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飞快地压下心头的愤怒和惊慌,脸上堆起更加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卑微的笑容:“原来是刘三爷。您这名号,我们刚来就听村里人说起过,说是最讲义气、体恤乡邻的。”她先给对方戴了顶高帽。
“三爷,实在不是我们不懂规矩。”
她摊开手,展示着自家徒四壁的院子和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物,“我们一路逃过来,能捡回条命已是老天爷开眼,真是半个铜子儿都掏不出来了。您看,吃的都是官府发的救济粮,就这也不够糊口,还得天天挖野菜凑合。我们真是…有心无力啊。”
刘三爷眯着眼,打量着她,又扫过那些面黄肌瘦、满眼惶恐的逃荒者,知道立刻榨不出油水。
他本意也不在立刻收钱。
“没钱?”他嗤笑一声,吐掉嘴里的草茎,“也行。三爷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看你们这群人里,能干活的手脚也不少。这样,村西头我那片坡地要砍了树种粮食,后天,给我出十个壮劳力,男的砍树清根,女的搬运碎石,干一天,这月的钱就抵了。怎么样,够公道了吧?”
那活计的辛苦程度,可想而知。这分明是要白嫖劳力,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袁梦脑子飞快转动。
她拒绝必然招致立刻的报复和刁难。
答应,则开了任人拿捏的先例,以后永无宁日。
她脸上露出极度为难的神色,语气更加软糯:“三爷,您这真是…真是给我们条活路了。”
她先应承下对方的“好意”,紧接着话锋一转,“只是……您也看到了,我们这安顿的活儿才刚开了个头,好几家晚上还漏雨呢,壮劳力都得紧着修补自家窝棚,不然老人孩子病了,更是给村里添麻烦。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推心置腹的诚恳:“不瞒您说,这一路逃荒,谁身上没带点伤没落下点病?都是硬撑着。您那活重,我们感激您给机会,可就怕他们现在这身子骨不争气,万一干到一半累趴下几个,或者手上没准头出了差错,岂不是更耽误您的大事?您看…能不能宽限我们几天?让我们把家里稍微收拾得能住人了,缓过这口气,一定第一时间出人给您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