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黎明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夜色。
祈星台最高处的石阶被极阳血溅得滚烫,蒸腾出的雾气带着铁锈与灼烧皮肉的味道,一缕缕往上爬,仿佛要把月亮最后的残影也熏成暗红。
纳兰守的左手仍托着那盏鎏金魂铃。
铃身被洛宇天的指虎砸出一道豁口,碎金屑飞溅,像一蓬细小的流星。裂痕里溢出粘稠的黑雾,雾中隐约浮现一张张扭曲的人脸——都是这些年被他攫取魂魄的“容器”,此刻正发出无声的尖啸。
纳兰守却只是低低地笑,笑声从杨开的喉咙里滚出来,带着黏膜撕裂的湿黏感:“打碎了铃,也打碎了杨开的魂,你们舍得?”
洛宇天没回话。
他的指虎嵌进铃壁半寸,金色罡气与黑雾交缠,发出酸牙的“嗞啦”声。虎口迸裂,血顺指缝淌进铃口,竟让黑雾短暂地凝滞——极阳血对极阴魂,天生相克。
凤仪圭趁隙掠至,火浣布披风在她背后猎猎展开,像一面烧红的战旗。她左手两指并拢,在剑脊一抹,赤曜石“噗”地炸出一团火核,顺着剑尖直刺纳兰守眉心。
火焰未至,空气已被烤得扭曲,纳兰守额前几缕碎发瞬间蜷曲成灰。
他却只是微微侧头,薄刃反手一挑——
“叮!”
剑尖与刃锋相撞,迸溅的火星落在杨开的眼睫上,烫出一声闷哼。那声音像一把钩子,把杨赐钉在原地。
弟弟的镇魂铃只剩半片残玉,握在手里割得掌心鲜血淋漓。他抬头,看见哥哥的眼球在眼眶里剧烈震颤——左眼是杨开的痛苦,右眼是纳兰守的冷漠,像两股力量在撕扯同一具皮囊。
君尤怜的冰针到了。
三十七根,每一根都在黎明最冷的空气里凝出霜花,针尾拖着细如发丝的冰线,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
冰针穿透祭袍的刹那,纳兰守的笑声戛然而止。
银线瞬间收紧,玄黑祭袍被勒出蛛网般的裂痕,袍角那些活过来的“寿”字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细惨叫,喷出墨汁一样的血。
纳兰守抬眼,第一次露出怒意。
他右手松开薄刃,五指成爪,隔空一握——
空气里响起玻璃碎裂般的脆响。
冰针连同银线,一寸寸炸成冰粉,反射着曦光,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
冰粉落在君尤怜睫毛上,她眨也不眨,双手已结出新印:
“寒狱·三千里。”
咔——咔——
以她足尖为圆心,石阶迅速覆上一层幽蓝冰镜,冰层里封印着无数细小的黑雾,像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蝇。
纳兰守的脚踝被冻住,冰霜顺着小腿往上攀爬,发出细密的爆裂声。
就在此时,玉龙双的枪响了。
“砰!”
破魔穿甲弹旋转着撕开空气,弹道拖出一道银白色真空走廊。
子弹击中纳兰守胸口,却发出金属撞击玉石的脆响——那里,不知何时浮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刻着扭曲的“长生”篆纹。
子弹被弹开,铜镜却裂了,裂纹里渗出乌黑血珠,像泪。
纳兰守低头,看着铜镜,又看看杨开胸口——同样的位置,皮肤开始龟裂,露出底下青紫色的血管,血管里流动的却不是血,而是无数细小的咒文。
“时间到了。”他轻声说。
魂铃的豁口突然涌出大量黑雾,凝成一只巨手,一把攥住洛宇天的手腕。
指虎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洛宇天手臂青筋暴起,整个人被拖得向前踉跄半步。
就是这半步——
纳兰守的唇贴上了杨开的耳廓,声音温柔得像情人低语:“把身体给我。”
下一瞬,杨开的右眼彻底变黑,瞳孔扩散成深渊。
弟弟的惨叫卡在喉咙里。
镇魂铃的残玉“啪”地碎成齑粉,粉末却未落地,而是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化作一道青玉流光,直扑纳兰守眉心。
那是杨赐以血为媒、以魂为引的“归元咒”——把哥哥残存的意识,硬生生拉回识海。
纳兰守的脸扭曲了。
一半疯狂,一半痛苦。
他抬手,薄刃转向自己脖颈,似乎想连这具身体一并毁掉。
洛宇天暴喝一声,指虎猛地前推,金色罡气炸裂,魂铃彻底粉碎!
与此同时,凤仪圭的剑、君尤怜的冰、玉龙双的枪,同时抵达。
火焰、冰霜、破魔弹,在黎明第一缕金色阳光里,交织成一幅绚烂而残酷的画卷。
纳兰守的笑声,终于淹没在爆炸的光焰里。
而杨开,在光焰最深处,缓缓闭上了那只属于人类的眼睛。光焰尚未散尽,祈星台顶端却安静得可怕。
浓烟被晨风撕成薄纱,一缕缕掠过残破的石阶,发出“嗤嗤”的焦响。碎裂的魂铃金屑混着冰渣与灰烬,像一场黑雪,缓缓落在众人肩头。
杨开——或者说,那副被纳兰守占据的躯壳——仰面倒在血洼里。
胸口破魔弹留下的创口呈放射状,边缘焦黑,中心却诡异地泛着青金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肉下蠕动。
他的左眼紧闭,睫毛覆着一层细霜;右眼则圆睁,瞳孔漆黑,像一口被掏空的井,井底还残留最后一丝暗红的光。
“哥!”
杨赐踉跄跪地,右掌鲜血淋漓,却仍死死按住杨开颈侧动脉。指尖下,搏动微弱得几乎辨别不出节奏,却一下、又一下——像垂死者固执的敲门声。
镇魂铃的粉末沾在他掌纹里,被汗水晕开,顺着掌缘滴落,在杨开惨白的唇角留下一点青玉色的泪。
洛宇天半蹲另一侧,指虎已扭曲变形,指节处露出森白骨碴。他探手覆在杨开胸口的青金裂口上,罡气顺着经络涌入,却像泥牛入海,被某种阴冷力量瞬间吞噬。
“纳兰守……还没死绝。”他低哑开口,嗓音被烟熏得发涩,“残魂缩进心室了。”
凤仪圭的剑尖垂地,火浣布残破,赤曜石黯淡如将熄的炭。
她抬手,想用火焰灼烧那团青金,却在指尖碰到杨开皮肤的刹那猛地缩回——太烫,又太冷,两种极端温度在同一具身体里拉锯,像冰火两重炼狱。
君尤怜半跪,冰丝手套已经被血浸透。
她并指如刀,划破自己左腕,鲜血落在杨开心口,立刻凝成薄薄一层冰壳,将青金光芒强行压下三分。
“我的血只能镇三息。”她抬眼,声音轻得像雪落,“三息之内,要么把残魂逼出来,要么——”
她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听懂了:要么让纳兰守和杨开一起魂飞魄散。
玉龙双蹲在祭坛边缘。
他从战术背心里摸出一支拇指粗的透明针管,管内是淡金色液体,隐约可见细小电弧游走。
“司礼给的局里最新研制的‘破灵剂’,能把寄生的魂体炸成碎末。”他拧开针帽,金属声清脆,“但心脏会停跳七秒。”
七秒。
生或死,只隔七秒。
杨赐的呼吸骤然急促,他抬头,眼里血丝密布,却异常清明:“我来。”
不等众人开口,他已夺过针管,左手压住哥哥胸口的冰壳,右手将针尖对准那团青金最亮的中心。
“哥,小时候你替我挨的那一刀,现在还你。”
话音落,针管刺入。
淡金药液推入的瞬间,青金光芒像被雷火劈中,猛地炸开!
杨开胸腔高高鼓起,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嘶叫——纳兰守的残魂化作一道黑红烟柱,从他口中狂涌而出,在半空凝成一张扭曲的脸,张口欲扑。
洛宇天指虎轰然砸落,罡气凝成实质的金色囚笼,将烟柱死死困住。
凤仪圭的火焰紧随而至,火舌舔上烟柱,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君尤怜手腕一转,鲜血凝冰,冰棱穿透烟柱核心,瞬间将其钉死在半空。
玉龙双拔起枪,破魔弹狠狠贯入烟柱眉心——
黑雾炸散,化作漫天飞灰,被晨曦第一缕光蒸发得干干净净。
囚笼碎裂,金光散去。
杨开胸口的青金裂口迅速灰败,像被抽走所有生机的枯叶。
杨赐的手指却猛地一颤——
动脉的搏动,停了。
“三、二——”
君尤怜的倒计时像冰锥坠地。
洛宇天双手交叠,狠狠压在杨开心口,罡气化作金色电流,贯穿心室。
“一!”
第七秒。
杨开身体猛地一弹,喉咙深处发出干涩的抽气声。
青白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血色,右眼瞳孔重新聚焦,倒映出弟弟泪流满面的脸。
“……小赐?”
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他,却带着再清晰不过的温柔。
杨赐脱力般跪倒,额头抵着哥哥肩窝,无声颤抖。
凤仪圭的剑尖终于垂落,火焰熄灭,只剩一缕青烟。
君尤怜腕间的血珠落在石阶,凝成小小一朵冰蔷薇,被晨曦映得透亮。
远处,司礼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沙哑:
“外围清扫完毕,无漏网之鱼。直升机五分钟后到,伤员优先。”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干得漂亮,各位。”
洛宇天抬头,看向东方。
太阳完全跳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瀑倾泻而下,将祈星台焦黑的轮廓镀上一层温暖的毛边。
风掠过残垣,卷起魂铃最后的灰烬,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灰烬里,隐约可见一点极细的银光——
那是杨赐的镇魂铃碎片,不知何时被阳光熔成一滴小小的、完美的圆。
它滚落石阶,滚过血迹,最终停在洛宇天脚边。
他弯腰拾起,指腹摩挲那一点微凉。
“岁岁平安。”
他轻声说,像在说给所有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