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黎明像一柄薄刃,贴着江面劈开夜色。七号船坞里,红灯笼的残骸还在冒烟,灰烬打着旋儿落在水洼里,发出极轻的“嗤啦”声。李红鸾被罡气锁链捆住手脚,跪在碎裂的棺材板上,长发垂地,发梢浸在血水里,像一丛枯萎的水草。
王太一蹲在她面前,枪尖垂落,赤金雷纹映着他苍白的脸。
“你抓了我王家其他人,在哪儿?”
李红鸾缓缓抬头,眼底血丝纵横,却扯出一个空洞的笑:“……冷库里。”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碎玻璃,“第三号仓,最里层……再晚两个时辰,他就会被‘嫁衣蛊’反噬,全身血络化作红线,穿心而死。”
她顿了顿,舌尖舔过干裂的唇角,留下一点暗红,“钥匙在我左靴夹层,铜制的。”
洛宇天俯身,两指探入她靴筒,果然触到一枚冰凉钥匙,表面刻着细小符纹,像一条条扭曲的蜈蚣。
“冷库温度零下四十,蛊虫休眠,但一旦体温回升,它们会立刻苏醒。”李红鸾的声音越来越低,像风从破鼓里漏出,“救他……可以。但母蛊死,我也会死。”
她抬眼,目光穿过王太一,落在远处晨曦微亮的天际,眼底浮起一层潮湿的雾,“欠下的命,总要还。”
王太一握紧枪杆,指节发白,却没说话。洛宇天拍了拍他肩膀,力道沉稳:“先救人。”
三人转身,踏过满地碎木与嫁衣残片。
船坞外,江风卷着潮气扑面而来,带着铁锈与血腥味。
乌尼莫克停在岸边,引擎未熄,车灯把码头照得惨白。
莫墨靠在车门,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见他们出来,抬手抛来一个军用保温壶:“热姜茶,驱寒。冷库那鬼地方,没这玩意儿,手指能冻在门把上。”
……
城北旧冷库,铁门漆成暗绿色,门缝结着厚霜。
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弹开,一股白雾裹着刺骨寒气扑出,像无形的手掐住喉咙。
冷库里,一排排铁架沉默矗立,霜花爬满管道,像无数细小的白色蜈蚣。
第三号仓最里层,一只透明冰柜半嵌在墙里,柜门蒙着厚冰,隐约可见里面蜷缩的少年——
十六七岁,眉眼与王太一有七分相似,却瘦得脱了形,皮肤下浮着蛛网般的红线,像被无数细针穿透,红线尽头,都系在胸口那枚铜镜残片上。
王太一指尖贴上冰柜,霜花立刻在他指腹融化成水。
“是阿衡,我的弟弟……”他声音发颤。
洛宇天抬手,罡气凝成一层淡金光膜,覆在冰柜表面,隔绝寒气。
莫墨掏出便携式热风枪,调至恒温三十七度,对着冰柜边缘缓缓吹拂。
霜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水,水珠顺着柜壁滚落,砸在地面,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像某种倒计时。
冰柜门开的一瞬,少年眼睫猛地一颤,红线瞬间亮起,像被点燃的导火索。
洛宇天指虎贴上铜镜残片,罡气化作细流,顺着红线逆流而上,所过之处,红线纷纷崩断,发出极轻的“啪”声,像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断裂。
少年胸口剧烈起伏,一声闷哼,吐出一大口黑血,血里裹着无数细小红色线虫,扭动几下,便僵死成灰。
王太一伸手,稳稳接住弟弟软倒的身体。
少年体温极低,像一块冻透的玉,却在王太一怀里微微发抖,睫毛上结着细小霜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哥……”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王太一抱紧他,像抱住自己失而复得的肋骨,赤金雷纹在枪杆上缓缓流转,映着他泛红的眼眶。
冷库外,晨曦终于突破云层,金光洒在江面,碎成千万片跳动的金箔。
李红鸾被锁在乌尼莫克后座,望着远处渐渐明亮的天际,眼底那片潮湿的雾终于化作一滴泪,滚落,砸在脚边灰烬里,无声无息。
三天后。
在李红鸾的威胁下,洛宇天三人为救中了蛊毒的王衡,来到了一片沼林,寻找所藏之蛊。
残阳像一滩被撕开的血,泼洒在黑沼林上空。
腐泥蒸腾起腥甜的绿雾,枯藤间潜伏着细小的噬骨蛊虫,发出“咯吱咯吱”的啃咬声。
洛宇天半跪在湿软的苔藓上,左臂淌下的血在黑水里晕开一朵朵殷红的花。
他抬头,目光穿过雾气,锁定十丈外那三道披着墨绿斗篷的身影——天蛊门的三位长老:蛇眼、蝎尾、蜈身。
王太一横剑而立,剑锋布满缺口,却仍嗡鸣不止。
雨水顺着他高挺的眉骨滑落,在下巴汇成一条细线,滴在莫墨的鞋尖。
莫墨抱着昏迷的李红鸾,少女雪白的脖颈上缠着一圈乌黑锁链——那是洛宇天用雷纹钢炼制的“镇魂索”,专门克制蛊修的元神。
此刻锁链正发出细微的蓝光,像一尾不甘的电鳗,每一次闪烁都让李红鸾眉头痛苦地蹙起。
“放人。”蛇眼长老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骨片,沙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他抬手,袖口滑出一条赤红小蛇,蛇信分叉,滴落翠色毒液,在地面腐蚀出嘶嘶作响的孔洞。
洛宇天缓缓起身,脚掌陷入泥沼半寸。
他右手五指张开,掌心雷光噼啪炸响,蓝白电弧照亮他染血的侧脸。
“想要人,踏过我的尸体。”
话音未落,蝎尾长老已狞笑着挥动尾钩。
那尾钩由七节黑金骨甲组成,节缝间喷出淡紫毒雾,所过之处,枯叶瞬间蜷曲成灰。
王太一抢先迎上。
他拧腰旋身,剑光如匹练劈向毒雾。
剑刃与尾钩相撞,爆出刺目火星,震得他虎口迸裂,鲜血顺剑脊滑至剑尖,滴成一串血铃。
莫墨趁机后退,将李红鸾安置在一块凸起的青石上。
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地面飞速画阵,朱砂色的符纹像活过来的藤蔓,缠向三位蛊师脚踝。
蜈身长老忽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后背甲壳裂开,探出百足。
每一只足尖都吊着一粒幽绿的卵,卵壳蠕动,似有什么要破茧而出。
洛宇天瞳孔一缩,左掌拍地,雷阵轰然升腾。
数十道闪电交织成网,将百足连同虫卵一并绞碎,焦糊的碎壳混着黏稠浆液溅在树干上,发出“嗤嗤”腐蚀声。
蛇眼长老趁隙欺近,指甲暴长成漆黑弯钩,直取洛宇天心口。
电光火石间,王太一反手掷出残剑,剑柄撞偏蛇眼手腕,弯钩在洛宇天锁骨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洛宇天闷哼,却借势抓住蛇眼手腕,雷劲灌注。
蛇眼整条手臂瞬间焦黑,衣袖化作飞灰,露出皮下密密麻麻的青色蛊纹,像无数小蛇在皮肤下扭曲挣扎。
莫墨的阵法终于成型。
地面腾起血色光柱,将李红鸾连同锁链一起吞没。
锁链上的雷纹寸寸崩裂,化作细碎光屑。
李红鸾睫毛轻颤,睁眼的一瞬,瞳孔竟竖成蛇瞳,琥珀色虹膜倒映着莫墨惊愕的脸。
“多谢。”
她的声音比夜风还凉,指尖轻弹,一缕暗红蛊丝缠上莫墨腕脉。
莫墨只觉心脏像被无形之手攥住,血液瞬间冻结。
三位蛊师同时后退,呈三角将李红鸾护在中央。
蛇眼长老撕下残袖,露出焦黑手臂,皮下蛊纹竟开始愈合,新生的嫩肉像虫蛹蠕动。
蝎尾长老尾钩一甩,毒雾凝成紫晶屏障,挡住洛宇天追击的雷枪。
蜈身长老百足再生,这次足尖吊着的不再是虫卵,而是一颗颗缩小的人头,五官扭曲,皆是昔日死于他手的修士。
李红鸾赤足踏在腐泥上,脚踝银铃轻响。
她抬手,指尖划过虚空,黑沼林深处忽然亮起万千磷火,像被唤醒的亡灵之眼。
“今日之恩,来日必偿。”
她最后看了洛宇天一眼,那目光像淬毒的钩子,在记忆里剜出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磷火聚拢,化作一条幽绿光带,裹挟着四人向密林深处遁去。
腐叶翻飞间,隐约可见蜈身长老的背影——他的斗篷被风掀起,露出布满人脸刺青的脊背,每一张脸都在无声尖叫。
雷光散尽,黑沼重归寂静。
洛宇天跪倒在地,鲜血从指缝滴落,在泥水里绽开最后一朵红莲。
王太一用剑鞘撑住身体,望向蛊师消失的方向,眼底映出尚未褪尽的幽绿残光。
莫墨按住心口,那里有一道极细的蛊丝,正悄悄往血脉深处钻去——像一句无声的诅咒。
腐泥与雨水混成乌黑浆液,在洛宇天靴底咕叽作响。
他背上的莫墨轻得像一片将熄的羽毛,却在每一次呼吸间发出压抑的抽痛。
她右腕内侧,那缕由李红鸾种下的蛊丝已蔓延成蛛网,青黑色的细线沿血管攀爬,几乎爬到肘弯。
丝线上每隔寸许便鼓起一粒米粒大小的脓疱,一鼓一缩,仿佛有东西在里面轻轻啄壳。
王太一举着手机电筒走在前面,灯光被夜黑得倒伏不定,照得他半张脸白、半张脸铁黑。
“再坚持两里,”他哑声道,“水汽里有炊烟味,前面应该有村子。”
果然,转过一片枯槐林,低矮的屋脊在雾气里浮出来,像一条搁浅的沉船。
村口吊着一盏风灯,玻璃罩裂了道缝,烛芯爆出幽蓝的火星。
灯影下,一位佝偻老者拄着枣木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他披着补丁累累的棉袄,领口却别着一枚极精巧的银蝶扣——蝶翅薄得透光,边缘锋利如刃。
老者抬眼,目光先落在莫墨腕上,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噬心青丝蛊。”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笃定,“再迟半个时辰,蛊破心包,大罗难救。”
洛宇天单膝跪地,让莫墨靠在石碾上。
少女脸色近乎透明,唇色却呈乌紫,每一次心跳都让那蛊丝亮出一瞬幽绿。
老者解开棉袄,从内袋摸出一只青瓷小钵,钵里盛着半凝固的琥珀色油脂,中央漂着一粒赤红虫蛹。
“火蛹膏。”
他简短解释,用银蝶扣在莫墨腕口划了个十字。
黑血涌出,带着腐草般的腥甜。
老者以指蘸膏,沿蛊丝一路涂抹。
油脂所到之处,青丝像被烫痛的蛇,疯狂扭动,发出极细的“嗤嗤”声。
莫墨猛地弓背,指甲抠进洛宇天手臂,留下五道半月血痕。
王太一按住她肩,火折子凑近,照亮那粒虫蛹。
蛹壳裂开,爬出一只通体透明的幼蛾,翅脉里流动着金红熔浆。
幼蛾扑到蛊丝上,细足抱住青丝,口器刺入。
顷刻间,青丝由黑转灰,由灰化白,最后“啪”一声碎成粉尘。
莫墨的呼吸终于平缓。
冷汗浸透她鬓发,贴在脸颊,像一层脆弱的冰壳。
洛宇天用袖口替她拭去,指尖微不可察地发抖。
“老丈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他抱拳,声音压得极低,“村中若有难处,尽管开口。”
老者沉默片刻,枣木杖点了点地面。
“难处?
每月朔晦,黑雾里会伸出一只手,拖走一个女人。
昨夜轮到我家阿囡。”
他撩开棉袄下摆,露出腰间空荡荡的布带——那里原本应该别着一串钥匙,如今只剩磨亮的铜环。
“唤作‘赤蜈君’,是天蛊门人。”
老者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扭曲蜈蚣,“就栖在村后野庙。
符纸背面,有人用炭条潦草写了“救”字,笔划颤抖,像被拖走时最后的挣扎。
洛宇天与王太一对视。
夜风忽地转冷,吹得风灯剧烈摇晃,灯影把三人的影子拉得细长,一直伸进黑暗,像三根钉进棺盖的钉子。
“三更动手。”
洛宇天把莫墨横抱起来,声音沉得像铁,“先捉赤蜈君,再问天蛊门。”
老者带他们穿过狭窄村巷。
泥墙缝里渗出暗红苔藓,踩上去发出黏腻的咯吱声。
尽头是一间废弃碾房,门轴缺油,推开时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碾盘中央摆着一盏瓦灯,灯芯浸在羊脂里,火苗只有黄豆大,却把四周照得惨白。
碾房角落蜷着几个女人,粗布蒙眼,手腕以麻绳捆缚,绳结浸过桐油,在灯下泛出冷硬的乌光。
她们听见动静,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却不敢哭大声——显然尝过更可怕的惩罚。
老者用钥匙打开脚镣,压低嗓音:“赤蜈君每夜亥末回来,带新猎物。
他腰间挂铜铃,铃舌是婴儿指骨,一响,魂儿先丢一半。”
洛宇天把莫墨放在草堆上,替她掖紧衣领。
少女睫毛颤了颤,指尖抓住他袖口,声音细若游丝:“别……一个人去。”
“不会。”
洛宇天掰开她手指,把自己腕上的雷纹护符塞进她掌心,“等我回来。”
亥时三刻,远处传来铜铃。
铃音清脆,却带着诡异的转调,像孩童在笑,又像女人在哭。
碾房外,月光被乌云啃得残缺,只剩一圈惨白毛边。
赤蜈君踏进门槛的瞬间,王太一的剑已横在他颈侧。
邪修披着暗红袈裟,袈裟下摆绣满扭曲蜈蚣,每一条蜈蚣的头部都是一张女人脸。
他肤色惨白,眼眶却涂着两团猩红胭脂,嘴角裂至耳根,露出细密尖牙。
“天蛊门的?”
洛宇天抬手,掌心雷光凝成锁链,缠住赤蜈君双腕。
雷光灼得他皮肤冒青烟,他却笑得更大声,露出舌面上嵌着的铜铃——正是那枚婴儿指骨铃舌。
“想知道山门?
拿心来换。”
赤蜈君猛地后仰,舌铃剧震。
碾房梁上忽然垂下无数细丝,每根丝末端吊着一粒鼓胀的卵。
卵壳同时裂开,爬出赤红幼蜈,雨点般扑向三人。
王太一挥剑成圆,剑风绞碎第一批幼蜈,腥臭浆液溅在墙上,腐蚀出蜂窝状焦痕。
洛宇天雷链收紧,拽得赤蜈君跪地,膝盖撞碎瓦灯,羊脂火舌舔上袈裟,烧得蜈蚣人脸发出凄厉尖叫。
莫墨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
她脸色仍苍白,眼神却亮得吓人。
指尖一弹,一粒银光射出——那是老者给她的银蝶扣。
蝶扣穿透赤蜈君肩胛,钉入碾盘,发出“嗡”一声悠长振鸣。
赤蜈君浑身一僵,蜈蚣纹身像被沸水淋过,纷纷蜷曲脱落,露出底下布满针孔的灰白皮肤。
“山门在‘落星窟’,从黑沼逆流向北,过断魂崖,见血色瀑布便是。”
他声音突然变得正常,甚至带着解脱的疲惫,“李红鸾……也在那里。”
话音未落,雷链骤亮,将他电成一段焦黑枯骨。
骨架仍保持跪姿,指骨死死抠住碾盘边缘,像在抓住最后一丝不甘。
乌云散去,月光重新铺满碾房。
那些被救的女人抱在一起,压抑的哭声终于决堤。
老者站在门外,枣木杖上不知何时缠了一圈嫩绿新芽,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洛宇天弯腰,从骨灰里拈起那枚银蝶扣。
扣面映出他的眼睛,冷冽如淬火的刀。
“落星窟。”
他低声重复,声音里第一次出现杀意与期待交织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