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夜色像被墨汁反复浣洗,深得连星光都沉了底。
洛宇天把银蝶扣攥进掌心,金属的凉意顺着血脉一路爬进心脏。
碾房外,风掠过枯苇,发出“沙沙”的摩挲,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
王太一用剑鞘拨了拨地上的焦骨,确认没有残蛊后,才回头。
“落星窟离此七十里,逆流、断魂、血瀑……听着就不是善地。”
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
莫墨靠在门框,指尖摩挲腕上残留的十字疤。
蛊丝虽除,但皮下还留着淡青脉络,像一条不肯褪色的影子。
她抬眼,月光在她睫毛上碎成银屑:“那就天亮前动身。
赤蜈君死了,天蛊门迟早会嗅到血味。”
老者提着一盏油纸灯过来,灯罩用松脂封了口,火苗稳得像一颗被囚禁的晨星。
他另一只手托着一只粗陶碗,碗里盛着暗红药汁,表面漂着几粒未化的朱砂。
“喝了。”
他把碗递到莫墨面前,“锁魂草、雷公藤、三年雄鸡血——能把你最后半口蛊毒逼出来。”
药汁入口,苦得莫墨眼角沁泪,却带着奇异的暖意,像一根火炭顺着喉管滚进胃里。
她弯腰干呕,吐出一团漆黑血块,血块里竟裹着半截蜈蚣残肢,仍在微微抽搐。
老者用木杖将血块拨进火堆,火舌“噗”地窜高,映得他皱纹里全是跳动的阴影。
“我送你们一程。”
他转身进屋,再出来时,肩上多了一只鼓胀的褡裢,腰间插着一柄短铁锹,锹刃磨得发亮,像一弯冷月。
村口,女人们已把仅有的三匹骡子牵来。
骡蹄用破布包了,踩在地上闷声不响。
她们不敢哭,只把煮熟的鸡蛋、烙饼、用荷叶包的咸肉,一股脑塞进褡裢。
最年长的妇人把一串檀木佛珠塞进莫墨手心,佛珠温热,带着常年被体温焐出的油润。
“路上别回头。”
妇人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回头一次,魂就被山里的东西勾走一分。”
骡蹄踏过木桥时,桥板下忽然传来“咕咚”一声,像有重物落水。
王太一猛地勒缰,桥下黑水翻涌,浮起一具女尸——脸朝下,长发像水藻般散开,脚踝上还挂着半截被挣断的铜铃绳。
老者只看一眼,便用铁锹将尸体拨到岸边。
“赤蜈君养的‘水伥’。”
他哑声道,“活人一旦碰了这河,尸身就被炼成引路鬼。”
洛宇天翻身下骡,指尖在女尸后颈一点,雷光微闪,一缕灰白烟气从七窍逸出,消散在风里。
“走吧。”
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债多不压身。”
夜路比想象中更难行。
黑沼的水位在子时涨得最凶,浊浪拍岸,卷着断木与白骨。
他们弃骡改走山脊,月光被云反复吞吐,脚下山石忽明忽暗。
断魂崖前,雾气陡然变稠,像一锅煮开的骨汤。
崖边立着一块残碑,碑文被风蚀得只剩“魂”字下半截,像一张被撕开的嘴。
碑后,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向下,道旁插满腐朽的木桩,桩顶钉着风干的兽头,黑洞洞的眼眶里栖着蓝火萤。
莫墨忽然停步。
她听见风里有人喊她名字,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细小的钩子。
老者把褡裢甩到地上,抽出铁锹,锹尖在地面划出一道弧。
弧内,黄土翻涌,露出半截锈红的锁链。
“缚魂阵。”
他解释,“三十年前,我师兄用全村人的血画的。
锁链一动,崖下的东西就会醒。”
王太一将剑插入锁链环扣,剑身立刻蒙上一层白霜。
“那就别让它醒。”
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剑脊,霜花遇血,发出“滋啦”脆响,竟被逼退数寸。
洛宇天蹲下身,掌心雷光凝成一只雷鹰,鹰喙啄住锁链,电弧顺着铁锈游走,将锈蚀一寸寸剥落。
锁链尽头,忽然传来“咚咚”心跳,沉重得像一面被擂破的鼓。
莫墨捂住耳朵,指缝渗出鲜血。
老者却笑了,皱纹里第一次露出孩子般的狡黠:“别怕,那是假的。”
他从褡裢摸出一只铜铃——铃舌竟是用赤蜈君的指骨磨的——轻轻一摇。
心跳声戛然而止,崖下传来一声不甘的呜咽,像被掐住脖子的兽。
再往前走,雾气渐渐稀薄,月光重新变得锋利。
远处,一道瀑布悬在山壁,水色却不是银白,而是浓稠的猩红,像一整匹被撕开的绸缎。
瀑布下方,黑石被长年冲刷得光滑如镜,镜中映出三人扭曲的倒影,以及——一排排悬在空中的棺木。
棺木用铁链吊在瀑布后,每具棺盖都凿了孔,孔中伸出苍白的手,五指张开,像在等待什么。
风过时,铁链轻撞,发出风铃般的叮当,与瀑布的轰鸣混成诡异的安魂曲。
老者把褡裢放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取出三盏油灯,灯芯用浸了牛血的棉布搓成。
“落星窟的入口,在血瀑后的第七具棺。”
他点燃灯,火苗竟透出暗绿,“灯灭之前,必须进去;灯灭之后,出来的就不再是我们。”
洛宇天接过灯,灯焰在他掌心微微后仰,像被无形的呼吸吹拂。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来路——黑沼、断魂崖、枯槐林,都已隐入更深的黑暗,只剩那串被遗弃的骡铃,在风中孤独地摇晃。
“走吧。”
他轻声说,声音被瀑布吞没,却像一枚钉子,钉进每个人的脊骨。
三盏灯火,三缕幽绿,像三颗坠落的星,缓缓沉入血瀑之后。
棺木间的铁链忽然剧烈震颤,苍白的手同时弯曲,仿佛在向他们招手,又像在告别。血瀑后的黑暗像一堵潮湿的肉墙,把三盏绿焰灯的光压得只剩豆大。
洛宇天走在最前,雷光凝成一条细线,贴着他左臂游走,像一条警戒的银蛇;每一次电火花炸开,就照亮前方半尺——湿黑的石壁渗出暗红色水珠,落地即凝成细小的血珀。
第七具棺。
它悬得最低,底板几乎蹭到他们头顶。
棺木被血瀑长年冲刷,表面结成一层光滑的血釉,灯光一照,竟映出三人扭曲变形的脸——像被拉长的溺亡者。
棺盖缝隙里,缓缓渗出一线乳白色的黏液,落地便化作细小泡沫,“啵”“啵”轻响。
老者把铁锹横咬在口中,双手攀住铁链,整个人像只老猿荡上去。
锹柄撞在棺侧,“当”一声闷响,震落一层血粉。
棺盖吱呀移开,一股陈年尸甜扑面,灯焰险些被吹灭。
洛宇天抬手护火,雷光顺着指缝泄入棺内——
棺里没有人,只有一汪黑水,水面漂着一张完整的蛇蜕,蛇蜕内侧用朱砂画满细小符咒,像一条被拆解的血管。
蛇蜕正中,嵌着一枚铜制门环,环上铸着天蛊门的獠牙印记,齿缝间嵌着干涸的暗红。
“落星窟的钥匙。”
老者含糊地说,铁锹敲了敲门环。
铜环竟像活物,发出低沉心跳,“咚、咚”,与莫墨腕上刚愈合的血管同频共振。
黑水开始旋转,越来越快,最终凝成一条竖直的漩涡,漩涡深处透出幽绿星点,像千万只窥视的眼睛。
王太一用剑鞘探入漩涡,鞘尖瞬间结霜,发出“噼啪”脆响。
他皱眉,割破掌心,将血珠弹入漩涡。
血珠未被吞噬,反而浮在漩涡表面,凝成一粒猩红的引路星,缓缓下沉。
“血为灯,心为引。”
老者低声念咒,声音在胸腔回荡,像两口瓮对扣。
他率先踏入漩涡,身影被拉长、折叠,最后“啵”一声被吸入,连衣角都没留下。
洛宇天托住莫墨的腰,两人几乎同时迈入。
刹那的失重,像被巨兽吞入喉管;耳膜被气压挤得生疼,鼻腔灌满铁锈与檀香混杂的味道。
紧接着,脚底触到实地——细碎的、硌脚的,像踩在一地碎星。
他们落在一条穹顶洞窟里。
洞壁嵌满磷光石,幽蓝、惨绿、暗紫,光斑流动,仿佛置身翻转的夜空。
地面果然铺满星状碎晶,每一步都会碾出清脆裂响,晶屑飞溅,在虚空划出短暂光尾。
洞窟尽头,是一座天然石台,台上盘着一条巨型蜈蚣石像。
石像通体赤红,背甲裂隙里塞满风干手指,指节弯曲,像在抓挠空气。
蜈蚣头骨中空,黑洞洞的眼眶里燃着两团青白鬼火,火光投在地面,拉出两道细长影子——一道是他们,另一道却不知是谁。
石像尾端垂着数十根铜丝,每根铜丝末端吊着一只拇指大的陶铃。
无风,铃却自鸣,“叮铃”“叮铃”,节奏与洛宇天心跳一致。
莫墨忽然抬手按住胸口,脸色煞白:“它们在吸我的血。”
她腕上刚愈合的十字疤再次裂开,一缕血丝被无形之力牵引,飘向最近的一只陶铃。
老者疾掐诀,铁锹在地面划出一道圆弧,锹刃带起星屑,凝成一面薄盾,挡在莫墨前方。
血丝撞在盾面,发出“嗤”一声,散成红雾。
几乎同时,石像背甲“咔啦”一声弹开,露出内部蜂窝状孔洞。
洞里涌出密密麻麻的白蛆,每一只蛆背都长着一张微型人脸,五官扭曲,齐声发出婴儿啼哭。
王太一剑尖一挑,剑气如扇,将蛆群逼退三尺。
蛆群落地却不死,反而聚成蠕动人形,四肢并用,朝他们爬来。
洛宇天左掌拍地,雷阵铺开,电弧如银蛇窜入蛆群,噼啪炸响中,焦糊肉香与尸臭交织。
莫墨趁隙绕到石像后侧,指尖捻出银蝶扣,扣刃划破掌心,血珠滴在石像尾节。
石像忽然剧烈震颤,背甲再次合拢,将未爬出的蛆群生生夹断,爆出“噗嗤”脓浆。
铜丝寸寸断裂,陶铃坠地,碎成齑粉,粉末中露出卷成细管的羊皮纸。
洛宇天拾起纸卷,展开——是一幅简陋地图:
一条血色河流蜿蜒向北,尽头画着一座倒立的山,山脚标注“天蛊·祭月坛”。
墨迹未干,边缘还沾着一点新鲜血指印,像刚画完不久。
老者用铁锹敲了敲石像底座,空心回声里夹着隐约水响。
他俯耳贴地,脸色骤变:“下面有活物,很大。”
话音未落,石台边缘裂开一道缝,一只覆满青鳞的巨爪探出,爪尖钩着半截女人残臂,断口滴落黑血,落地竟开出暗红彼岸花。
“退!”
洛宇天雷光化鞭,缠住莫墨腰肢,将她甩向身后。
王太一反手一剑,剑气劈在巨爪鳞缝,溅起一串幽绿火星。
巨爪吃痛,缩回黑暗,却留下一枚指甲大小的青鳞。
老者用铁锹铲起鳞片,对着磷光石照了照——鳞下隐约刻着李红鸾的侧影,唇角微勾,像在嘲笑。
洞窟深处,忽有女声低唱,调子凄婉,像一根细线勒住喉咙:
“落星沉,血月升,抬棺人过无灯城……”
歌声每近一分,磷光石便暗一层,仿佛整个洞窟在缓缓合眼。
洛宇天把羊皮图收进内襟,雷光重新凝于指尖。
“既然门已开,”他声音低沉,却带着灼热的锋锐,“那就一路杀进去。”
幽绿星点在他们头顶重新亮起,像被唤醒的群星,开始缓缓旋转。
洞窟尽头,一道拱形石门无声滑开,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血玉阶,每一阶都嵌着一颗仍在跳动的眼珠。
阶梯尽头,黑暗浓稠得可以攥出水来,而李红鸾的歌声,正从那里浮上来,带着潮湿的回声:
“……祭月坛上,等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