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血月里的李红鸾在笑,笑声却从众人头顶、脚底、四面八方同时刺来,像无数根带钩的针。
茶楼门前的红灯笼猛地一鼓,人皮灯罩撑得近乎透明,灯油在皮下沸腾,鼓起一颗颗油脂水泡;水泡破裂,溅出滚烫尸蜡,落在黑蝶翅上,磷火“嗤”地窜起绿焰,蝶群瞬间被烧成一阵焦灰。
灰雾里,茶楼门“吱呀”自开。
门内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朱漆长廊,廊顶倒悬着一排排白灯笼,灯笼纸用未干的糯米浆糊成,透出淡粉血色;每一盏灯下,都吊着一条湿红绸带,绸带末端系着一枚铜铃,铃舌却是半截婴儿指骨。
风从长廊尽头吹来,绸带与铜铃一同摇晃,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声音被抽走了,只剩一阵令人牙酸的真空鼓动。
洛宇天抬脚迈过门槛,靴底落地的瞬间,整条长廊的灯笼齐刷刷转向,灯光照出他脚下一条细缝——
那是一条极薄的血线,从门槛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像被刀锋划开的动脉。
血线两侧,地板由整块人骨铺就,骨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出众人扭曲的倒影。
倒影的嘴角皆被细线缝起,只剩一条猩红裂口,裂口里隐隐有蜈蚣尾尖在蠕动。
王太一用剑鞘敲了敲地板,骨面发出清脆的“叮”,却从裂缝里渗出暗红浆液。
浆液凝成细小文字,一行行浮在骨面:
“一步一魄,回头无岸。”
字迹未干,便有一只苍白手掌从骨缝里探出,五指抓住剑鞘,指甲缝里塞满干涸血痂。
剑鞘与手掌接触处,瞬间结出一层白霜,霜下皮肤迅速腐败,露出乌黑指骨。
老者铁锹一挑,将手掌连腕斩断。
断腕落地,化作一滩铜绿浆液,浆液里浮起一枚铜铃,铃舌轻颤,发出“叮”一声脆响——
这声铃音终于打破了长廊的死寂,却也触发了某种机关。
整条长廊的灯笼同时熄灭,黑暗潮水般涌来,唯有血线仍发着幽暗红光,像一条引路的活蛇。
莫墨锁骨处的青斑忽然发烫,烙印里的李红鸾侧影开始挣扎,像被无形之手撕扯。
她抬手按住烙印,指尖银蝶扣贴住皮肤,扣刃划开一道血口。
血珠滚落,滴入血线,血线立刻沸腾,鼓起一颗颗血泡;血泡破裂,溅出细小符咒,符咒在空中凝成一扇拱形光门。
光门内,是一条向下旋转的骨梯,梯级由脊椎骨与铜铃交错拼接,每一节梯面都嵌着一面铜镜,镜面映出不同角度的血月。
四人踏入光门。
骨梯在他们脚下开始反向旋转,梯级与梯级之间发出“咔啦”齿轮咬合声,仿佛整座楼梯是一具巨大的活物。
铜镜里的血月随之旋转,月面李红鸾的脸逐渐扭曲,嘴角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蜈蚣足。
蜈蚣足从镜中探出,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网,网眼悬着细小铜铃,铃声杂乱,像无数孩童在哭。
洛宇天雷光化刃,劈向蜈蚣网。
电光与铜铃相撞,爆出一连串幽蓝火花,火花落在骨梯上,点燃梯面残留的尸油。
火焰顺着骨梯向下蔓延,照亮下方景象——
骨梯尽头,是一座倒立的祭坛,坛身由整块血玉雕成,表面布满细小裂纹,裂纹里渗出淡金浆液。
祭坛中央,立着一根铜柱,柱身铸满盘绕的蜈蚣浮雕;铜柱顶端,倒悬着一轮缩小版的血月,月轮下方,李红鸾的红嫁衣无风自扬,衣摆下露出赤足,足踝系着银链,银链另一端连在铜柱底部。
银链绷得笔直,链环间渗出暗红,像一条被拉长的血管。
李红鸾抬手,指尖弯刀在血月下划出一道弧光,刀光所照,祭坛四周浮现一圈透明屏障,屏障内,是一座座倒立的石棺。
石棺由整块黑曜石凿成,棺盖朝下,棺身朝上,棺内躺着一个个与众人容貌一致的“影子”。
影子们睁眼,瞳孔漆黑,唇角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蜈蚣足。
老者铁锹往地上一顿,锹柄震裂,露出内里中空,竟藏着一卷泛黄羊皮。
羊皮展开,是一幅天蛊门内部地图:
祭月坛位于城市最深处,坛下镇压着“月魄”,月魄由活人影子炼成,需以雷火焚之,方能破阵。
地图边缘,用指甲刻出一行小字:
“破阵者,需以血为引,以心为灯。”
洛宇天抬手,雷光凝成一盏雷灯,灯芯是他自己的心血。
灯焰幽蓝,照亮祭坛四周的屏障,屏障表面浮现无数细小符咒,符咒皆由李红鸾的血书写成。
莫墨银蝶扣贴住自己心口,扣刃划开一道血口,血珠滚落,滴入雷灯。
灯焰暴涨,幽蓝中透出淡金,符咒遇火即燃,屏障表面裂开蛛网纹。
王太一剑尖挑起“影子莫墨”,将她抛向雷灯。
影子在火焰中发出婴儿啼哭,化作一缕黑烟,黑烟里浮出一枚铜铃,铃舌是李红鸾的一缕青丝。
铜铃落入雷灯,灯焰瞬间转红,像被血染透。
李红鸾在铜柱顶端微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抬手,弯刀指向雷灯,刀尖滴落一滴血——那血在半空凝成一只极小的铜铃,铃舌是半截婴儿指骨。
铜铃落入祭坛,祭坛开始下沉。
血玉地面裂开蛛网纹,裂缝里涌出暗红浆液,浆液凝成一只只苍白手掌,抓住众人脚踝。
老者铁锹横扫,斩断手掌,浆液溅在铜镜上,镜面映出他们的心脏——
每一次搏动,都比上一次慢半拍,像被无形之手缓缓攥紧。
洛宇天雷灯高举,灯焰暴涨,照亮下沉祭坛下方——
那里,一座倒立的塔尖缓缓升起,塔身由无数铜镜拼接而成,镜面映出不同角度的血月,月影重叠,凝成一张巨大的李红鸾脸。
塔尖插入深渊,塔基却悬在众人头顶,塔身铜镜开始旋转,镜面映出众人扭曲的倒影,倒影的心脏处,皆裂开一道漆黑缝隙,缝隙里蠕动着蜈蚣形的暗纹。
李红鸾的声音从塔内传来,层层叠叠,像无数女人齐声细语:
“欢迎来到天蛊门。”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血月塔门轰然洞开,铜镜碎作千刃,刃口映着一张张狞笑的人脸。
先冲出来的是“牙蝠队”——三十六名天蛊门徒,身披蝠翼黑氅,胸骨外突成倒钩,口中犬齿滴着幽绿涎液。
他们贴地飞掠,翅展掀起的腥风把空气都刮出一层淡绿雾障。
洛宇天左脚后撤,靴跟碾碎一枚铜铃,雷光自脚底炸开,织成一张电网。
冲在最前的三头牙蝠撞入网心,肉翼瞬焦,骨骼寸寸龟裂,却仍顶着电流扑咬,獠牙离洛宇天颈侧只差一指。
王太一剑起“回澜”,剑光如半月横扫,三颗头颅高高飞起,腔口喷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成团黑雾——雾里藏着指甲大小的噬心蛊。
黑雾尚未散开,第二波“蜈卫”已至。
他们双腿被蜈蚣甲节包裹,每踏一步,甲节里便弹出钩刃,在骨阶上刮出连串火星。
莫墨单膝跪地,银蝶扣贴地旋出一道冷月,刃光贴着地面削断六只踝节,断口喷出乳白浆液,腥臭扑鼻。
可断足落地竟化作无头小蜈,反扑她面门。
老者抡圆铁锹,锹面卷起风压,把扑来的小蜈拍成肉泥。
泥点溅到他手背,立刻蚀出蜂窝状焦痕。
他嘶声骂道:“小辈的蛊火炼得够毒!”
褡裢一抖,洒出一把赤砂,砂粒遇风即燃,炸成细碎火鸦,在蜈卫群中穿梭。
火鸦未灭,塔内忽传一声低啸。
啸声如裂帛,一道灰影破空而出,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弧。
残弧掠过之处,牙蝠、蜈卫的胸口同时炸开血洞,洞中钻出的蛊虫尚未来得及哀鸣,便被无形劲力震成齑粉。
灰影定身,立于血月塔影之下。
那是个高瘦男人,披一件斑驳狼皮大氅,肩背猎弓,弓弦由银白蛟筋绞成,腰间悬着一串风干蛊颅,颅顶皆留一指孔。
男人抬眼,左眸呈琥珀色,右眸却灰白浑浊——那是一只假眼,孔洞里嵌着一枚黑曜石,石面刻着细小雷纹,与洛宇天的电弧同频微闪。
老者一愣,铁锹“当啷”落地,又惊又喜:“龙崖?!”
男人侧头,薄唇勾起:“师伯,二十年前一别,您老骨头还硬朗。”
龙崖——猎蛊人,亦是老者昔年师兄的唯一弟子,擅以雷火炼蛊、以骨为箭。
他抬手,五指虚张,背后蛟筋弓无弦自鸣,一支骨箭自虚空凝成,箭身缠着赤红雷火。
弓弦骤响,骨箭破空,直奔铜柱顶的李红鸾。
李红鸾红袖一翻,嫁衣下摆扬起,化作一面血幕。
骨箭刺入血幕,雷火与血幕相互吞噬,发出“噼啪”爆响,爆出一团黑红烟霞。
烟霞散尽,李红鸾已立于祭坛边缘,手中弯刀化作丈许血刃,刀背蜈蚣浮雕悉数睁眼,瞳孔射出幽绿光束。
龙崖不进反退,脚尖一点,身形倒掠三丈,落地时双掌拍地。
掌心雷光炸开,沿地面窜出蛛网电弧,电弧所过,天蛊门众徒脚下甲节、蝠翼瞬焦,纷纷惨嚎倒地。
他头也不回,对洛宇天低喝:“带他们退到塔影外,十息之后,雷火无眼!”
洛宇天扶起莫墨,王太一拖住老者,四人后跃至塔影边缘。
龙崖单膝跪地,右手五指插入地面,低喝:“雷池,起!”
轰——
以他为圆心,十丈之内地砖翻卷,雷光如沸腾水银,自裂缝喷薄而出,凝成一座倒扣雷池。
池壁电弧跳跃,池心雷火凝成一头丈余雷蛟,蛟鳞由骨箭碎屑与雷光重塑,角生叉枝,目射青电。
李红鸾冷笑,咬破指尖,将血抹在弯刀刀背。
蜈蚣浮雕吸饱鲜血,竟离刀飞出,在空中聚成一条十丈血蜈,背生百张人脸,每张脸都在重复同一句话:
“祭月将满,生人勿近。”
血蜈张口,喷出赤红毒雾,雾中裹着细小铜铃,铃声勾魂。
雷蛟与血蜈轰然相撞。
雷火灼烧血雾,铜铃纷纷爆碎;血雾腐蚀雷鳞,骨屑四溅。
每一次撞击,塔身铜镜便碎裂一片,碎片如雨,在雷池与血雾间折射出万千扭曲月影。
月影投地,映出龙崖与李红鸾的剪影——
一个弓步前冲,掌心雷光化戟;一个旋身挥刀,血刃拖出长虹。
两股力量在塔心交汇,爆出一声闷雷,震得倒立城市微微一颤,塔基血玉“咔啦”裂出百丈缝隙。
十息已到。
雷池边缘,电弧骤收,雷蛟昂首发出无声咆哮,身形轰然炸开,化作万千雷矢,暴雨般射向血蜈。
血蜈百张人脸同时尖啸,啸声凝成实质音壁,挡住雷矢。
雷矢与音壁僵持三息,最终双双崩碎——
雷光化作流萤,血雾凝成细雨。
细雨落在龙崖肩头,狼皮大氅被蚀出蜂窝焦痕;雷萤落在李红鸾嫁衣,衣摆燃起幽绿磷火。
两人同时后退,各自踩碎身后地砖。
龙崖喉头滚动,吐出一口带灰的雷渣;李红鸾指尖微颤,血刃缩回弯刀原状,刀背蜈蚣浮雕悉数闭眼。
塔影下,尘埃与血雾缓缓沉降。
龙崖抬手,对李红鸾遥遥拱手,声音沙哑却带笑:“天蛊圣女,不过如此。”
李红鸾冷哼,嫁衣下摆一拂,磷火熄灭,赤蜈化作血烟钻回袖中。
她最后看了众人一眼,身形化作红蝶,散入血月,塔门轰然闭合。
雷火余烬里,龙崖转身,对老者单膝跪地,狼皮大氅铺陈如灰雪:“师伯,我来迟了。”
老者扶起他,声音发颤:“不迟,再迟一步,我这条老命就真交待了。”
远处,倒立城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血月塔重新沉入深渊,只余雷纹心脏悬在半空,微弱跳动。